七 丹尼眾友欲行善,拯救海盜脫苦難(1 / 3)

小說:煎餅坪 作者:約翰·斯坦貝克

有很多很多人每天都能看見海盜,有的人嘲笑他,有的人可憐他;可是沒有人瞭解他,也沒人去搭理他。他身材很高,膀大腰圓,一臉濃密烏黑的鬍鬚。他穿牛仔褲和藍襯衫,不戴帽子。在城裡的時候他穿著鞋子。不管和哪個成年人碰面,海盜的眼睛裡都會流露出一種畏縮的神色,這種偷偷摸摸的眼神很像有些動物,只要有膽子轉過身去馬上就會逃跑。就因為他的這種神情,蒙特雷的帕沙諾人都知道,他的頭腦沒有跟身體的其他部分一起長大。他們叫他海盜是因為他的大鬍子。每天人們都看見他推著一車油松木柴在街上賣,直到賣完為止。結伴跟在他身後的是他那五條狗狗。

恩裡克看上去像獵犬,可尾巴是毛茸茸的。帕加里託是褐色的捲毛狗,只有這兩個引人注目的特點。魯道夫“是美洲犬”,路過的人都這麼說。弗拉弗是哈巴狗,亞歷克·湯普遜先生好像是一種艾爾谷犬。五條狗一起跟著海盜走來走去,對他極為尊敬,對他的幸福也極為關切。他推車累了坐下來休息的時候,狗狗們都想坐在他腿上,讓他撓自己的耳朵。

有人清晨在艾爾瓦拉多街上看見過海盜;有人看見過他劈木頭;有人知道他賣引火用的木柴;可是沒人知道海盜的底細,除了皮倫。皮倫認識所有的人,知道每個人所有的事。

海盜棲身於煎餅坪一座廢屋院子裡的一個廢雞棚裡。也許他覺得住在房子裡太冒昧了。狗狗們躺在他身邊或者身上,海盜喜歡這樣,因為在最冷的那些夜晚,這些狗狗讓他感覺很暖和。腳冷的話,只要把腳靠在亞歷克·湯普遜先生溫暖的肚皮上就行了。雞棚很矮,海盜不得不手腳並用才能爬進去。

每天凌晨,離天亮還早的時候,海盜就爬出雞棚,狗狗們跟在他身後,抖掉身上的土,在清冷的空氣中打著噴嚏。然後他們走下山坡,進入蒙特雷城,沿著一條巷子慢慢走去。有四五家餐館的後門開在這條巷子裡。每到一家,海盜就走進去,進入餐館的後廚,那裡十分暖和,散發著美食的香味。那些嘟嘟噥噥的廚子們把一包包的剩飯剩菜遞到他的手裡。他們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

每個後門都走了一遭以後,海盜手裡的剩飯剩菜已經有一大抱了,然後他走回山上,來到門羅街,進入一片空地,狗狗們興奮地圍著他打轉。這時他就開啟那些包包餵狗。他自己呢,拿的是麵包,或者從每個包裡拿塊肉,但是他挑的都不是最好的東西。狗狗們在他身邊坐下來,緊張地舔著嘴巴,前腿交替著抬起放下,等著好吃的。它們從來不搶,這一點令人驚訝。海盜的狗狗們相互之間也從來不打鬥,但是卻不放過在蒙特雷街道上游蕩的任何四條腿的傢伙。看著這五條狗齊心協力像趕兔子似的追逐獵狐犬和波美拉尼亞狗是件很開心的事。

早餐結束,天也亮了。海盜坐在地上,看著清晨的天空漸漸變成藍色。他看見山下的海灣裡縱帆船滿載著木料揚帆出海。他聽見中國角的鐘響浮標傳來悅耳的鐘聲。狗狗們圍坐在他身邊啃著骨頭。海盜似乎是在聽而不是在看白晝的來臨,因為他的眼睛雖然沒有四處看,他的臉上卻有著一種專注的神情。他的兩隻大手漫不經心地撫摸著狗兒們,手指輕輕地摩挲著狗身上粗糙的毛。約摸半個小時之後,海盜走到空地的角落,掀掉覆蓋著小車的麻袋布,從地裡刨出他的斧子,那是他每天晚上都埋在那兒的。然後他推著小車爬上山,走進林子裡,找到了一棵滿是松脂的枯樹才停下來。到中午時分,他已經裝了滿滿一車引火用的木柴。然後還是在狗狗們的簇擁下,他沿街一路走去,直到把柴賣完,掙到兩毛五分錢。

所有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他怎麼處理他那兩毛五,誰也說不清。他從來不花錢。晚上,那些狗狗保護著他,他鑽進樹林裡,把當天掙的兩毛五和好幾百個兩毛五藏在一塊兒。不管那是哪兒吧,他可是藏了一大筆錢呢。

皮倫是個感覺敏銳的人,同夥們生活中的任何細節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無意間發現相識的人腦海中深藏的秘密讓他倍加快樂。透過邏輯推理,他發現了海盜積聚錢財這件事。皮倫的推理是這樣的:“那個海盜每天掙兩毛五。如果是兩個一毛的硬幣和一個五分的硬幣,他就拿到店裡換成一個兩毛五分的硬幣。他根本就不花錢。所以,他一定是把錢藏起來了。”

皮倫想算算這筆錢到底有多少。很多年來,海盜一直就是這樣過日子的。他每週六天砍柴,禮拜天去教堂。他的衣服是從別人家後門口撿的,吃的東西是從餐館的後門要的。皮倫一時算不清那些大數字,於是放棄了。“海盜起碼有一百塊錢。”他心裡說。

皮倫琢磨這些事情已經很長時間了。不過也就是在腦袋一熱傻乎乎地承諾要保證丹尼不餓肚子之後,皮倫對海盜那筆錢的惦記才有了關乎切身利益的意義。

在開始想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之前,皮倫思索了很久,做了充分的倫理鋪墊。他很為海盜難過。“可憐的小殘廢,”他心裡說,“上帝沒有把他該得的大腦全都給他。這個可憐的小海盜完全不能照顧自己。你看,他住的是骯髒的舊雞窩。他吃的是殘羹剩飯,那些東西只配喂他的狗。他的衣服單薄襤褸。而且正因為他腦子不靈,他才把錢藏起來。”

好了,憐憫這個基礎鋪設完畢,皮倫開始考慮解決方案。“這是一樁值得稱讚的事嘛,”他心裡說,“替他做他自己做不了的事,給他買暖和的衣服,讓他吃適合人吃的東西。可是,”他提醒自己,“我沒錢做這些事啊,雖然我心裡是一直為此不安的。怎樣才能做成這些善事呢?”

現在他有了點兒思路。就像用了很長時間逼近一隻麻雀的貓,皮倫準備撲過去了。“我知道了!”他暗自叫道,“是這麼回事:海盜有錢,但是沒有花錢的腦子。我有啊!我把我的腦子借給他用。我免費出謀劃策。這就是我對這個可憐的小殘廢行善嘛。”

這是皮倫策劃得最為巧妙的安排之一。他心中湧起一股慾望,像藝術家急於向觀眾展示自己的作品。“我去跟巴布羅說說。”他心想。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敢這麼做。巴布羅真的可信嗎?難道他不想從這些錢里弄點兒出來自己用嗎?皮倫決定這個時候無論如何還是不冒這個風險為好。

每一隻邪惡的黑色動物,肚皮都潔白如雪,發現這一點總是令人震驚。天使們身上遮住的部分醜陋如麻風病,發現這一點總是令人悲哀。榮耀與安寧歸於皮倫,因為他已經尋得途徑,知道如何向世人揭示並且展現每一件惡中隱含的善。面對善中的惡,他也不瞎,而那麼多聖人都視而不見。令人唏噓的是,必須承認,皮倫既不愚蠢,也不自以為是,而且還從不貪圖成為聖人這樣的回報。對皮倫而言,做好事,讓人類的兄弟情誼大放光彩,便是酬勞,此生足矣!

當天晚上,皮倫造訪了海盜和狗狗們棲身的雞棚。丹尼、巴布羅和耶穌·瑪利亞坐在爐火邊看著他離開,什麼都沒說。因為他們暗自揣測,皮倫若不是愛火中燒,就是知道在哪兒能弄到一點兒酒。不管是怎麼回事,都與他們無關,除非他主動說起。

天黑下來有一陣子了,不過皮倫的口袋裡揣著蠟燭,自己說話的時候如果能看到海盜臉上的表情,那會是很不錯的一件事。皮倫手裡還有個紙袋,裡面裝著一塊挺大的糖粉曲奇圓餅,那是在烘焙店打工的蘇茜·弗朗西斯科給的,他替她出謀劃策贏得了查理·古茲曼的愛,這餅是蘇茜給皮倫的酬謝。查理是郵局的電報投遞員,騎著摩托車;蘇茜有一頂男式帽子,要是查理邀她坐摩托車,她就把這頂帽子反過來戴上。皮倫覺得海盜也許會喜歡糖粉曲奇餅。

夜色漸深,天已經黑透了。皮倫沿著狹窄的小街看一步走一步,兩旁是空地和野草叢生的廢園子。

蓋爾維茲家兇惡的牛頭犬狂吠著衝出院子,皮倫說著好聽的話安撫它。“聽話的狗兒,”他溫柔地說,“好漂亮的狗啊。”顯而易見都是假話。不過這隻牛頭犬還是給打動了,因為它退回蓋爾維茲家的院子裡去了。

皮倫終於走到了海盜住的那個廢棄的宅院。現在他知道必須小心,因為眾所周知,海盜的狗狗們如果懷疑有人對自己的主人不懷好意,就會發了瘋似的保護主人。皮倫一踏進院子,就聽見雞棚裡傳出那些狗低沉的咆哮聲向來人示威。

“海盜,”他招呼道,“我是你的好朋友皮倫啊,來跟你聊天的。”

一片沉默。狗也不叫了。

“海盜,沒事,我是皮倫。”

一個低沉陰鬱的聲音答話了:“走開。我睡覺呢。狗也要睡了。天黑了,皮倫。睡覺去吧。”

“我口袋裡有蠟燭,”皮倫大聲說,“你屋子裡黑,點上根蠟燭,會亮得像白天一樣。我還給你帶了一大塊糖粉曲奇餅呢。”

雞棚裡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那就來吧,”海盜說,“我告訴狗沒事。”

皮倫穿過雜草走近雞棚,能聽見海盜柔聲細語地跟狗狗們說話,告訴它們不過是皮倫來了,他不會害人的。皮倫在黑黢黢的門口彎下腰,擦了根火柴點亮蠟燭。

海盜坐在髒乎乎的地上,他的狗都圍在他身邊。恩裡克咆哮著,海盜不得不再次安撫一番。“這隻狗不像別的狗那麼聰明。”海盜說著,面露愉悅。他眼中洋溢著歡樂,像個開心的孩子。他笑起來的時候,碩大的白牙在燭光中閃閃發亮。

皮倫把紙袋遞過去。“這餅是給你的,很好吃。”他說。

海盜接過紙袋往裡面看了看,然後高興地笑著把餅掏出來。狗狗們都咧開嘴看著他,不停地動著前腿,舔著嘴巴。海盜把餅掰成了七塊。第一塊他給了皮倫,因為他是客人。“好,恩裡克。”他說,“好,弗拉弗。好,亞歷克·湯普遜先生。”每條狗接過自己那一塊都一口吞了下去,然後還要。最後那塊是海盜自己的,他吃了以後舉著雙手讓狗狗們看。“沒有了,看。”他說。狗狗們立即在他身邊趴下來。

皮倫坐在地上,把蠟燭立在面前。海盜不自然地看著他,眼中全是疑問。皮倫坐著不吭氣,有意讓各種疑問在海盜的頭腦中掠過。終於,他開口了:“你的朋友們很擔心你啊。”

海盜的眼睛這回充滿了驚訝。“我?我的朋友?什麼朋友?”

皮倫讓自己的聲音柔和起來。“你有很多記著你的朋友啊。他們沒來看你是因為你太傲氣啦。他們覺得,要是你讓他們看見自己住在這麼個雞棚子裡,穿得破破爛爛,和狗一起吃剩飯,會傷了你的自尊心。可你的這些朋友擔心哪,你這樣過日子會生病的。”

海盜聽他說著,吃驚得喘不上氣來,他的大腦使勁地想弄明白他聽到的這些新鮮事。他沒想到要質疑這話的真假,因為這是皮倫紅口白牙說出來的。“我有這些朋友嗎?”他驚訝地問,“我還不知道這事呢。我還讓這些朋友擔心了。我不知道,皮倫。要是知道的話,我不會讓朋友們擔心的。”他嚥下一口唾沫,不讓聲音哽咽。“你瞧,皮倫,狗狗們喜歡這裡。我喜歡是因為它們喜歡。沒想到讓朋友們為我擔心了。”淚水湧上了海盜的雙眼。

“可是,”皮倫說,“你這種生活狀態讓你的朋友們全都放心不下啊。”

海盜垂下頭盯著地面,努力想理清思路,可是像平時一樣,他越想解決一個難題,他的頭腦就越不清楚,一點兒頭緒也沒有,只有一種絕望的感覺。他看看自己的狗尋求保護,可是狗狗們全都又睡著了,因為這事與它們無關。於是他誠心誠意地直視著皮倫的眼睛。“你得告訴我怎麼辦,皮倫。這些事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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