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記(2 / 3)

小說:都會中的孤島 作者:坂口安吾

按吉剛欣然答應接受鞍馬老師的藏語教學,老師就幹勁十足,把一大堆書本堆到按吉大腿上,說這是教科書,這是詞典,這是語法書,這是參考書,這是介紹西藏的書籍,這些全給你。按吉暗自對這些書抱有一絲警惕,因為太臭了。——老師是從書架下半截把這些書匆忙拿出來的,這麼說來,這些書已經受過了洗禮。然而學問的精神應該在遙不可及的高遠之處,因此即便大腿上的書本確實溼漉漉的,按吉也覺得這些是神秘書籍,所以會出汗。按吉自己說服自己:人們在印度不也用指頭尖來擦屁股嘛,所以印度語多少也會有點味兒吧。

然而由於某種不可思議的因緣,藏語真的很臭——老師非常容易放屁。授課途中說句失陪,就跑到走廊,咣一聲把門拉上,因此老師用何種姿勢在走廊放屁,按吉並不知曉。不過老師通常都會迅速放七八個聲音洪亮飽滿的屁。不管是深夜還是陰沉的雨天,老師這股聲音總是飽滿圓潤,絕不帶有溼氣和嘶啞感。完事之後老師大概會在走廊來回走個五六趟,等到臭氣充分散去再回來,這算是出於禮節和關心而進行的一種散步活動吧。不久老師就會回到屋裡,說句抱歉,然後繼續授課。

筆者在此必須為日本帝國的國威說上幾句:就算帝國大學的老師查不了字典,對日本帝國來說也不是什麼羞恥之事,因為即便是拉丁大學的才子也查不了字典。鞍馬老師是個熱心腸的人,會自己代替學生查字典,就算在按吉面前做上二三十分鐘的激烈運動,單詞也總不現身。緊接著老師就會說句失陪,走到走廊裡放一串屁,在走廊來回走個五六遍,再說句抱歉,抱著字典開始做激烈運動。不出所料,單詞還是沒現身。

當時按吉認為,藏語詞典可能是為學者的健康而製造出來的東西,要是一兩分鐘就能查到單詞,就不符合藏語原本的性質了,於是他也從沒把老師的激烈運動理解為老師無能的表現。然而老師總是說句失陪就跑到走廊,在走廊來回走個五六趟,再回來說句抱歉。按吉覺得老師的這份禮節太可憐,太可悲了。於是按吉有一天說道:

“老師,請您放屁不用在意我,這樣我會不好受。”

這之後,鞍馬老師起身打算開門出去放屁,手往拉門上一扶突然想起按吉這句話來,就轉過身說了句“那我放了”,像往常一樣對著拉門放了七八個屁。於是之後這方法就成了慣例。然而按吉卻發現了一件能夠一口氣顛覆以往定論的事,就算是見多識廣的風來山人[10]也會不懂裝懂地下定論。從古至今都有定論說,響屁不臭,可是鞍馬老師的屁聲洪亮,味道能把臭鼬都給燻昏過去。也就是說,老師會在走廊走那麼幾趟,多半自己也十分清楚這屁有多臭。

老師放屁這件事似乎讓他產生了一種意想不到的厭世情緒。

這授課再持續一年的話,恐怕按吉最後就得厭世自殺了。不過多虧上天保佑,按吉撿了一命。

上天的保佑是從鞍馬老師失了童貞開始的。鞍馬老師在花之巴黎都沒失去童貞,對馬來的裸女也是閉目無視,堂堂正正守著處男之身平安無事回了國,卻偏偏栽在廉價的妓女手上,輕輕鬆鬆,一筆勾銷了三十幾年的童貞。

結果鞍馬老師也因為一些原因完全厭世了。(原因如下)

老師對按吉說道:

“我說,你不覺得性交其實沒什麼意思嗎?哪裡有什麼快感啊。你也這麼覺得吧。都把我當傻子耍。我一直深信,只有那個時候才會有一種用盡世上語言都表達不清的神秘的感覺。我感覺,我這輩子都像活在謊言之中。我已經對都市的生活厭倦透頂了。我要回故鄉,一個人思考一陣子。”

鞍馬老師本身太神秘了,按吉不太理解老師厭世的邏輯和內容。他不明白老師為什麼要忍耐三十幾年也不去體驗這種用盡世上言語都表達不清的神秘感,也不明白為什麼期待落空了就要回老家。老師悲嘆自己這輩子都活在謊言之中,但按吉完全不明白是誰以何種方式一直在欺騙他。根據老師的這番慘痛的悲嘆,老師可能是誤會了什麼才打算記住所有的詞彙,拼了命地學習,也就是說,他以為那件用他畢生所學語言都無法表達明白的事物實際上已經在某處體現出來了;或者老師雖然守了三十多年的處男之身,事實上腦子裡一年到頭都想著那件事。

按吉已經完全搞不清楚了。

雖然有一堆事情沒搞明白,但對按吉而言,他只深刻認清了一個非常明朗的事實:總之他撿了一條命。他感覺心裡的陰雲都消散了。於是他衷心感謝上天讓老師失去了童貞,這樣一來,他的心一時之間也有些飄飄然了。他甚至還若無其事地考慮一些忘恩負義之事,比如跟那個與老師交歡的妓女道謝。

當然,幸虧老師失去了童貞,使得我光榮的大日本帝國少了一個奇怪的藏語博士。這也是一件值得國民舉杯同慶的無名之功。

在那以前,在一個叫泉州界[11]的城裡有一個雅號社樂齋的俳句詩人。他學瞭如何成仙的秘藥方子,花了半年煉製丹藥,早晚服藥,覺得自己差不多掌握了飛行之術,就從屋頂上跳了下來,結果把腰骨給摔斷了。

傳說自那以後,人們就把硬要幹辦不到的事叫作“不知天高地厚”[12]。

按吉偶爾在深夜胡思亂想時,會突然覺得:我該不會是那個社樂齋的後裔吧?進而深深感覺到心裡特別沒底。這麼年輕就想要開悟,再怎麼說也不像是思慮周全的人會有的想法。首先,悟這東西怎麼會悄無聲息地藏在詞典等書籍裡呢?原來也有個和尚懷著悟藏於書的思想,帶著猴子大王和豬精等人去天竺取經,然而旅途艱險,命懸一線。按吉只不過是在電車上一路搖晃著去學校而已。

首先,大家可以看看印度的哲學家們。他們沒有一個人是腦袋一熱突然出家的。他們每個人曾經都是讓警方束手無策的大惡人,淨是色膽包天的大色狼,到了不惑之年,腦子裡除了女人裝不下別的。佛教首屈一指的大哲學家也立下悲願[13],要潛入後宮侵犯上千美女,願望基本實現之後,他才終於動了皈依佛門的念頭。更有甚者,一名大哲學家在侵犯母親之後終於決心皈依佛門。不僅如此,這位老師還在大徹大悟,被大家譽為當代大聖人後,做了個與天女結婚的夢,還夢遺了。這事兒被他的徒弟發現了,一幫人把他圍起來詰問他,他卻裝模作樣說什麼聖人也拿做夢和生理反應沒有辦法。弗洛伊德[14]要是聽了這話,估計會揍他一頓。雖然這些哲學家徹頭徹尾都是一些品質惡劣的聖人,但按吉每次把自己跟社樂齋聯絡起來,心裡暗自沒底的時候都會糾結於這件事。雖然社樂齋怎麼也不可能一下子變成仙人,但大惡人確實有可能變成聖人。

話又說回來,日本的和尚事實上也是徹頭徹尾的惡劣之徒,但他們的惡劣跟印度哲學家的還不一樣。

出席佛教講座,老師們腦袋都很涼爽,其中還有管長[15]猊下[16],都披著袈裟蒞臨教室演講,一副一切皆空的態度,悠然自得,宛若天地般看透世間百態似的。他們能淡然解說通悟的哲理,但從他們的話語中,卻怎麼也感覺不到開悟的明朗、希望,以及這類東西的爽快感。於是按吉只能確信障礙因素不在於哲理本身,而是解說這些哲理的老師們人格(說得再確切些,是肉體)有問題——其實按吉也很清楚地感覺到了,問題只在於他們的肉體。其實,這感覺很黑暗。不知怎的,有種徘徊在人肉市場[17]中的苦悶感。彆扭,陰森。

有那麼幾次,按吉曾經在天氣晴好的日子裡氣沉丹田,懷著充分覺悟去拜訪高僧。聽說和尚會毫不客氣地敲人腦袋,甚至打上三十棒[18]。這可不同於打一兩棒,所以出發之前一定要做好充分覺悟。這種時候,連太陽也為之陰鬱,就算選個萬里無雲的日子出門,途中心情也會沉重憋悶。高僧們碰到按吉這種書生,基本都會愉快接待,見到以後,也會輕易聊到一起去,路上的不安通常都會雲消霧散。於是各位高僧都會跟按吉分享他們各自開悟後的喜悅之情。不過即便在這裡,按吉也還是有一種徘徊在人肉市場中的苦悶感,只有這種感覺跟在教室裡沒什麼兩樣。

不知為何,按吉每逢拜見這種有威信的高僧,首先就會突然感覺到他們的肉體,而不是人性和心靈。這世上雖有“慈顏”一詞,但想要實際體會到這個詞,首選就是去拜見高僧。也就是說,高僧們的肉體總是慈眉善目,宛如春風,這梅花綻放般的和煦春風將人們包圍。於是,直到告辭之前,這副慈顏都會一直充斥在按吉的眼前。然後,肉體的慈顏就會面帶微笑友好地開導按吉。這副慈顏笑眯眯地說:“美女不過白骨。”有時候又會反過來,天真無邪地微笑著說:“不,美女這種豐滿的肉感也挺不錯的,要是能摸一下,估計真能長壽呢。”

住在長屋[19]裡的八先生一年到頭也叨唸這個。不過長屋的八先生完全沒有開悟,所以說這種話的時候眼神中都充滿了下流的色慾,用言語簡直無法形容。不過說真的,雖然八先生沒個正形,面帶淫笑、嘿嘿嘿地拍著自己的腦門兒,還會忽然重新盤一盤二郎腿,但只要一聽八先生說話,就完全不會在意他的肉體了,就連按吉自己也會馬上就笑眯眯地,比八先生還要沒個正形,重新整一整坐姿。反正大家都是不開悟的人,沒辦法。兩人經常忘了時間,從深夜聊到黎明,就算沒喝酒,第二天也會宿醉。

按吉聽高僧講話卻聽不到這個份兒上。自己沒法馬上就面帶笑容,輕易產生共鳴。高僧的肉體以及慈顏,會和話語一起,先於一切慢慢滲透到按吉的腦海中來,把腦子往兩邊撥開,盤腿坐下。按吉不禁想要掩住雙目,結群上湧的開悟毒氣侵襲了他,他偶爾還會瞬間心生悚然。

這時候慄棲按吉交到了一個好朋友。這個好朋友叫龍海,是個正統和尚。他雖然不是高僧,卻有著一具瘦弱的肉體,跟高僧一樣經常討論女人,但因為完全與開悟無緣,也就沒有絲毫慈顏的影子。

龍海本應在和尚學校學習當和尚的知識,卻老想著金盆洗手,他絕不參加什麼和尚講座,還說想當一名畫家。偏偏龍海又是貧窮山寺的孩子,學費非常拮据,只能勉強填飽肚子,實在買不起油畫用具。他用水彩和蠟筆畫了一整個旅行箱的畫,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畫的全是女人。不是按吉小看龍海,在他的想象中,和尚畫的多半是南畫[20]這類山水畫,總之應該畫的多半都是風景。於是按吉震驚了——倒不如說是驚歎了。這些畫,畫得並沒有多棒。按吉看完了幾百張畫,沒有一張是風景畫,全是女人,就連一朵花都沒有看見。

“因為我的腦子裡除了女人什麼也想不了……”龍海看到按吉震驚的樣子,整張臉突然漲得通紅,低頭說道。龍海是正統和尚,就算關係再怎麼好,說話也都十分客氣禮貌。

龍海身形瘦弱,感覺一陣風就會把他刮跑,可他心裡卻一直藏著一個執著又頑固的念頭——一定要買套油畫用具給他們瞧瞧!決心雖小,卻毫不動搖。於是他為了每頓飯能省下八錢[21],每天都去非常遠的食堂吃飯,上下學也徒步走上四英里[22]路來攢錢。後來錢差不多快攢夠了,他正打算去買油畫用具的時候,卻得了盲腸炎住院了,醫學博士一口斷定他身體太弱了,他攢下的這點錢也就全用光了。

龍海意志消沉,感覺前途無望,然而有一天他又重新振作起來了。因為他偶然認識了一個從法國回來的流浪畫家,從這個畫家口中聽到了一個好訊息:據說只要能設法去到巴黎,就算沒有一分錢,也能在學習繪畫的同時靠副業來維持生計。這是畫家自己的經驗之談,對龍海而言,非常有說服力。

自那天以後,自聽到那話開始,龍海就突然變成了攢錢鬼。一天三頓每頓八錢的飯也減到兩頓,有時候一天只吃一頓,晃晃悠悠來上學,餓了就喝水,撿到的錢也自己攢起來。

“今天,我撿到了五十錢。馬上,我就給攢起來了。”

龍海撿到錢,必定會跟按吉坦白,滿臉通紅,低著頭坦白。龍海心裡肯定覺得,自己必須找個人坦白才行。比起跟警察坦白,跟按吉坦白更合適。雖然龍海不會一撿到錢就立刻跑去郵局存上,但他一年到頭懷裡都揣著存摺。

於是龍海就懷著這種絕不退縮的決心開始積累偷渡到巴黎的路費了,同時也一下子達到了營養不良的極致,整個人呈現一副死相。按吉很擔心。他有種不好的預感:這次可不是得個盲腸炎就能收場的。恐怕龍海一攢夠這筆他朝思暮想的錢,就會過了鬼門關,只有魂魄咬牙切齒地飄往巴黎了。然而龍海很鎮定,為了達到目的,他根本不在乎什麼營養不良。

這時剛好發生了一件事。

龍海有一位和尚前輩,大概四十二三歲,在其所屬宗派裡已經是位名人了。這位學長是管長的隨從,大家都把他看成管長(具體哪一代不清楚)的候補人選。由於某種機緣,這位前輩有一天拉著按吉和龍海,去了淺草的某家飯館喝酒。

和尚喝般若湯[23]這事兒,大家在落語[24]跟小笑話裡都常有耳聞。不過那說的都是酒肉和尚,他們連寺裡的經書也不怎麼了解。這位在人們眼中身為候補管長的高僧就截然不同了,他不會把自己喝成八先生、熊先生那樣,給人拿來當落語裡的笑柄。

這位前輩還有一點不能不提。首先就是他那副慈顏,那是世上少有的慈顏中的慈顏。他總是面帶淺淺的微笑,就像暖春的輕風,悠然自得。嗓音也是柔柔的,就算喝醉也很少大聲嚷嚷。他瀟灑地調笑女服務生,灌龍海和按吉喝酒,卻不會主動去灌自己。

於是這位候補管長帶著兩個小沙彌走進了茶館[25]的大門。

這位候補管長可憐這兩個小沙彌——他們沒醉的時候就開始談論女人,醉了以後談論得越發熱烈了,從頭到尾都在談論女人,開不了悟,真是極其可悲,因此也就萌生了惻隱之心。高僧打算教授他們具體該如何享受女色,如何把握享受女色的度。

來了幾名藝伎。大家都跟候補管長有著多年交情,眾人聊演戲、聊旅行、聊戀人,除了佛經以外什麼都聊了。

到了深夜,一群人一起在一間茶室裡睡得橫七豎八。天亮了,大家洗了洗臉,換上和服,候補管長幫女人繫好和服帶子,動作之熟練讓兩位小沙彌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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