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公正要答話時,湘王已搶在前頭道:“我和劉公公都仔細檢視過了,一旁的土壤和青磚都是完好緊實的,沒有半點鬆動過的跡象。且因這兩口箱子就埋在一棵大柳樹不遠處,故而我們挖出來時,箱子周圍都盤上樹根了!”
說著,一指那兩口箱子:“大哥你瞧,這就是那些根鬚留下的痕跡!”
姜正輔聞言視線也掃了過去,果然見那朱漆木箱上有著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痕跡,及一些根鬚殘留。
如此便可說明,這兩口箱子埋在那裡至少已有數年之久了。
既如此——
姜正輔看向蕭牧。
這的確不是旁人在短時間內所能夠偽造得了的……
“可……不是說是藏寶圖麼?怎竟成藏酒圖了?”有官員仍覺意外不已。
“是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片猜測聲中,龍案旁的太子轉身面向了皇帝,微垂首道:“父皇,這兩箱酒,的確是二弟當年——”
“那個罪人早已不是你的二弟了。”皇帝定聲打斷了太子的話,眼底現出了幾分陰沉顏色。
他此生最痛恨最不想面對的便是背叛二字,可偏偏他的兒子,他的好友卻都背叛了他……
轉瞬間思及良多,皇帝的胸口略顯劇烈地起伏著,眼神不停地反覆。
“是。”太子微微一頓,繼續道:“這些酒,的確是他離京前一年親手埋下的,此事兒臣可以作證。當年他埋下這些酒時,曾說過其中一箱待來年父皇千秋節時取用……”
餘下一箱,二弟則說,待他們四人中日後若哪個有喜事時,便取一罈出來助興。
二弟與他,雲朝,還有敬之……他們四人。
皇帝聞言,戾色未褪的眼底微一凝滯。
他看著那些整齊碼放在木箱中的酒罈,眼前彷彿閃過少年於柳樹下獨自埋酒的背影。
皇帝乾涸的嘴唇輕一翕動,原本攥緊的十指逐漸變得無力。
湘王愣了一愣之後,看著那些酒,放輕了聲音道:“大哥這麼一提,我倒也有了些印象……當年好像的確聽二哥說起過這麼一回事來著……”
“他怕我們幾人不守約定,會偷挖了他的酒來吃,於是並未告知任何人將酒埋在了何處。”太子的聲音輕緩卻清晰:“他府中宅院眾多,又愛柳成痴,昔日的晉王府常被人笑稱為柳園……許是怕自己哪日也記不清埋酒處,這才繪下了此一幅藏酒圖。”
聽太子說起這樁舊事,眾官員心情各異間,四下安靜了下來。
“或是他十分珍視此物,當年才會帶到營洲。”太子推測道:“大約是常常會拿出來作念舊思京之用,被有心人看在眼中,不明實情之下,結合其之後造反之舉,加以臆想,便逐漸謠傳成了什麼藏寶圖——”
“他連造反之事都做得出來,又豈會是念舊思京之人!”皇帝下意識地出聲否定。
然而耳邊卻不受控制地出現了那名近隨的供詞——晉王殿下確有一張圖紙十分愛惜,無人知曉藏放之處,從不讓他人經手……
“父皇息怒,兒臣只是依照常理推測而已。”太子將頭垂得更低了些,卻仍是繼續往下說道:“亦或是傳謠之人本就清楚並無什麼藏寶圖,而是蓄意藉此離間挑撥父皇與蕭節使的君臣之情——而今真相當前,還望父皇勿要中了奸人之計才好。”
皇帝竭力平復著心緒。
太子轉頭看向殿中那道如一株雪中青松般的身影,道:“反觀蕭節使,此番在不知此圖為何物,亦無法證明真假的前提下便親自入京呈上,如此不懼猜忌,足可見坦蕩忠直。且必然也是相信聖明如父皇,絕不會錯冤忠臣。”
察覺到太子的視線,蕭牧微躬身,手持笏板,無聲朝龍案的方向行禮。
姜正輔面容冷肅,看向太子。
太子這番話,無疑是要於這大殿之上,百官面前,替蕭牧徹底撇清身上有關藏寶圖的傳言,且要替對方就此立下一個“忠正之臣”的美名了!
“請容下官斗膽多言一句……不知太子殿下此言,是否有些言之過早了?”此前那位‘失言’的官員似斟酌著道:“當下看來,這藏酒圖的確是真的,但萬一……另有真正的藏寶圖呢?”
太子看過去,道:“鍾大人此言,本宮難以認同。須知所謂藏寶圖之說,本就是虛無縹緲的無稽之談,從來都無人、也無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世間當真有此物。當下既得此解釋,已足以證明此謠言的源頭所在,如此之下,若還要以此牽強說辭一味去造新的謠言出來,無須任何憑據便可誣他人清白,試問此舉與冠於他人莫須有的罪名何異?”
官員聞言身影一僵:“這……”
他正要試圖再說些什麼時,已察覺到姜正輔制止的目光掃了過來。
遂連忙道:“太子殿下言之在理,是下官一時思路狹隘,鑽了牛角尖,不慎失言了……”
旁邊的吏部尚書馬存遠道:“鍾大人今日於殿前屢屢失言,倒不如莫要取那些隱山居士類的雅號了,乾脆改稱失言居士罷了!”
鍾績聞言頓時鬧了個大紅臉——怎還給他造了個這玩意兒出來?
須知一件事一旦留下了梗,那可就再也抹不去了!註定是會遭人銘記、時不時拎出來取笑鞭屍的!
鍾績這廂在心裡罵娘,但殿中緊繃了大半日的氣氛倒是由此輕鬆了不少。
太子亦笑了笑。
皇帝已平息了眼中的諸多情緒,再看向蕭牧時,更多了一份相對客觀的審視。
片刻後,他開口道:“藏寶圖之事,朕從來都是隻當作謠言來聽的……今日如此大費周章印證,亦是為了當眾還蕭卿一個清白,蕭卿如此信任朕,朕自然也不疑蕭卿。”
端是一幅君臣兩不疑的仁明之態。
“多謝陛下。”蕭牧抬手,肅容道:“臣必當不負陛下信任,生當隕首,死當結草,永效大盛。”
年輕將軍的聲音不算高昂,話語簡短,然而字字卻彷彿宣誓一般鄭重有力。
“好,好……”皇帝定定地看著他,虛弱的面上浮現一抹欣慰笑意,然而如此看了片刻後,眼中卻有著一瞬間的恍惚。
這一刻,他彷彿看到了年輕時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