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病症(2 / 2)

小說:帝師死後第三年 作者:道玄

謝玟看了他片刻,抬起手擦掉對方臉頰上的淚痕,低低地道:“好了,給我倒杯茶。”

蕭玄謙眷戀地抓住他的手,指腹在他的腕上的摩挲了幾下,然後便依言乖巧地去倒茶,那些瓶瓶罐罐被收到了謝玟看不到的櫃子裡,還有一些被蕭九帶走了,如果不是後續又意外用了兩次,恐怕謝玟這輩子也不會知道他房間裡藏著這些東西。

燭光在眼前晃動。棋手的記憶力向來很不錯,這些陳年往事也能分毫不差地映在心頭,彷彿只追溯了一瞬,又彷彿耗盡了他這十年的時光,才換來這麼一點令人反覆揣摩的好。

蕭玄謙的手臂撐在肩側,他已經不再用剖白心意和哭泣來討取謝玟的愛憐了。謝玟感覺不到他目光裡的傾慕和赤誠,只覺得那種根植在心底的幻痛在四肢百骸之間蔓延開來,他恍惚了一刻,回過神時就覺得這股揪心來得太猛烈了。

蕭玄謙握住了他的手腕,在這個情境之下,謝玟緊繃的神經被觸動,腦海裡只剩下逃走這個念頭,他掙扎地向後縮,從對方的懷裡費盡力氣地躲到床榻內側,抬起一隻手捂住臉,才慢慢地將劇烈的呼吸平復下來。

蕭玄謙懷抱一空,他茫然了一瞬,看著謝玟起伏的胸口,似乎想說點什麼,可說什麼都滿是挫敗。他怔怔地看著謝玟,想要上前,可居然又不敢,喉結滾動了幾下,才懇求似的道:“……別這麼怕我。”

新鮮的空氣湧入肺腑,謝玟蜷縮成一團,他垂著頭埋在膝蓋上,手腕上的傷疤被垂落的衣袖擋住了,他冷卻了幾息,才剋制住身體下意識的反應,抬起眼看向對方。

小皇帝的手指攥緊,指骨用力得發白。他明明已經這麼大了,卻看起來非常低落,像是被關在門外淋雨的小狗。

謝玟換了口氣,自嘲地勾了下唇角,可是實在維持不出一個體面的微笑,只能低低地道:“……我也不想怕你。”

他怎麼能怕自己的學生呢?這算什麼,太不成體統了……謝玟腦海中混亂地想著,他捫心自問、反反覆覆地問著自己,到底有沒有動過心,有沒有真的以為那個孤苦伶仃的九殿下能跟自己相依為伴?可他說不出個答案,他保持著應有的矜持,卻無法剋制住一絲一縷、浸透了苦澀的魂靈。

謝玟想,自己是不是也不甘心?也想問問蕭玄謙,為什麼我們會到今天這個局面。這十年的恩情厚待、我對你的疼愛關照,全都不作數了麼,既然你不稀罕,又為什麼哀求我跟你相伴?

隔著一架火光跳動不定的燭臺,光芒映照在蕭玄謙赤金色的尊貴帝服上,謝玟被這豔烈的光澤眩得晃眼,轉過視線不看他,對著寂靜的牆壁,忽然說了一句:“你回去睡吧。”

“懷玉……”

“我還是太糊塗了。”謝玟盯著燭光映出的影子,“當年你去參加鹿鳴宴,還未離世的御史中丞肖老先生是那年狀元郎的座師,老先生的兩個女兒,一個許配給了狀元,另一個當著眾賓客的面說,留給你求娶。”

蕭玄謙愣了一下,看著他連忙辯解道:“那時我是虛與委蛇……”

“我知道,”謝玟笑了笑,“我只是開悟了,終於明白皇子、以及以後要當皇帝的人,終究不能沒有子嗣。我既然屬意你做一個賢明的聖君,又為什麼……這樣荒唐。”

謝玟話語一頓,眉目在燭火之下明滅不定:“讓我一個人待一晚,好麼?”

蕭玄謙沒辦法不答應。

他像是被人捏緊了心尖兒,從最珍惜最愛護的地方剜出來一塊肉,蕭玄謙怕他傷心怕得要命,他逼著自己答應對方:“好……那我先……”

許是這幾個字說得太艱澀了,謝玟稍微靠前一點,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髮,在天子的御冠之下,對方的髮絲仍舊烏黑柔軟,他像是哄小動物似的,安慰著說了一句:“明天見。”

蕭玄謙晃了一下神,喃喃地回答:“明天見。”

————

漫長秋夜,瀕臨冬日的寒意一重一重卷席著窗紗。

崔盛深夜伺候帝駕挪宮,自從謝大人留住紫微宮後,蕭玄謙便已經有一些時日沒有獨寢。他將闔宮的宮人挨個吩咐了一通,最後親自進去檢視熏籠和香爐。

崔盛比任何人都清楚,沒有謝大人在,皇帝是無法安眠的。

床帳內的動靜極低,幾乎悄然不聞。但崔盛知道陛下沒有睡,他正在外間摸了摸預備的茶水溫度,就聽見寢殿裡頭響起穿衣聲。

崔盛連忙湊過去近身伺候。年輕帝王不知什麼時候下了床榻,坐在桌案邊,案上積壓著一些有意冷處理、或是不必太快批覆的奏摺和公文,他把玩著那把隨身攜帶的金錯刀。

那是謝大人贈送的。崔盛知道陛下幾乎所有物件的來歷、即便不知道,但凡是蕭玄謙所珍所愛之物,就沒有跟謝大人無關的,他猜都不必猜。

那把鑲金嵌玉的匕首在蕭玄謙的手掌間翻了個花,崔盛湊上前去,恭敬勸慰道:“夜已深了,陛下仔細損傷龍體。”

蕭玄謙“嗯”了一聲。

就在崔盛見他沒有睡覺的意思,想要上前給陛下披一件衣服的時候,那把翻飛在他指間如靈巧蝴蝶的匕首忽然頓住,鋒銳的刃尖直直地朝下,在結實的手臂肌肉上劃破,蕭玄謙眼睛不眨地盯著,看到血液湧出、疼痛感遲鈍地發作。

下一瞬,崔盛衝了過來掰住蕭玄謙的手腕,跪在地上喊道:“陛下!”

血液沿著他的手臂,滴滴答答的淌過他的腕、流過他的手背、指尖,滴落在地。崔盛在挽起的衣袖間,看到帝王身上一道又一道劃出來的傷口,有深有淺,有得已陳舊淡化成白痕……陛下謹慎多疑,貼身衣物都是自己更換,連他也不曾近身。

他驚詫震驚地睜大雙眼,而蕭玄謙卻眉目沉鬱,半張臉都淪陷在照不到的陰影裡。他閉上眼遲遲地、疲倦地道:“郭謹就不會像你這麼大呼小叫。”

崔盛渾身發抖地跪在了地上:“陛下……老奴、老奴去叫御醫……”

“不必。”蕭玄謙臉上看不出是什麼樣的神情,“讓它疼一會兒。”

崔盛愈發大腦空白,他想問您為什麼這樣損傷身體,到頭來嘴裡說得卻是:“這是帝師大人的贈物,您用它這樣傷害自己,就是謝大人知道了也——”

“他不會知道的。”蕭玄謙將金錯刀放回案上,“你退下。”

崔盛沒有辦法,即便如此也得聽候聖意,只得俯首退出,並且帶上了門。偌大的寢殿之內,只有蕭玄謙自己盯著那把沾血的匕首,他發覺自己身體上的疼痛感好像在逐漸地消退,但他心中的痛卻越來越敏感、一碰就疼得快要撕裂開。

他無波無瀾地想:

除了懷玉之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救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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