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包車伕與紅頭阿三(2 / 2)

小說:愛人的頭顱 作者:蔡駿

這天傍晚6點多,小蘇北拉著一個客人又到了阿甘的十字路口,剛下客,孫小姐就從公寓裡出來了,她說怎麼這麼巧,於是又坐上小蘇北的車去了老西門的一戶人家。在車上,她對小蘇北說,既然我們很有緣分,明天一早你就到老西門的這裡來接我回去吧。

於是,小蘇北就和孫小姐說好了,每天晚上6點來接她,次日一早再帶她回家。一開始,小蘇北還很疑惑為什麼這個漂亮女人要晚上出門,早上回家,後來經車行裡的老師傅一點撥才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小蘇北實在不明白天底下居然還有幹這一行的,就有了些瞧不起孫小姐的意思,可孫小姐待他真的很不錯,就像姐姐待弟弟那樣。再加上小蘇北在上海混得久了,這類女人見得也多了,像孫小姐這樣的待他好的,倒是隻有她一個。若換了別的濃妝豔抹的女人,總是把拉車的當馬來使喚。而黃包車伕們也都暗暗地在心中罵著這類女人——婊子。

月亮已升到頭頂了,西段的霞飛路上沒什麼人,只有一個年輕的黃包車伕和他的車。小蘇北忍不住又向對面樓上的那扇窗望了一眼,鬼魅般的影子還在晃動著。小蘇北把頭埋在膝蓋中,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慘叫聲把他驚醒了。是女人的慘叫,這聲音聲嘶力竭,充滿著恐懼,迴盪在深夜的霞飛路上,把小蘇北的心全都給揪了起來,揪到很高很高的天上,再拋下去。他突然覺得整條霞飛路每一座豪宅都像是妖魔鬼怪的洞窟,佈滿了邪惡,彷彿要把他給吃了。

小蘇北睡意全消,手心裡全是汗,站起來走動著,等待天明的到來。可天亮得卻特別慢,月亮繼續高高地掛著,偶爾有幾輛黑色的福特轎車從霞飛路上駛過。對面的燈還亮著,他們在幹什麼?小蘇北有些痛苦,但他無能為力。

東方開始有了些白色,小蘇北焦急地等待著,他不知道時間,於是趴在洋房前的鐵欄上向裡張望。突然門開啟了,一個穿旗袍的女人罩著一塊頭巾,蒙著臉,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門,門裡一個家僕樣子的人在後面輕蔑地說了句:“賤貨。”

小蘇北聽見了,他真想衝上去揍那個傢伙。但孫小姐到了他的面前,他看不到她的臉,一把扶住了她,她渾身無力地靠在小蘇北身上,一句話也沒說。他能感覺到孫小姐渾身在顫抖,他輕輕地把她扶上了車,把她拉了回去。

回到靜安寺邊的那條十字路口,阿甘正好上班,他看見小蘇北把孫小姐拉回來了,但感覺總是不對,他跑上去和小蘇北一起把孫小姐扶下來。他們要把她送進門去,孫小姐說話了:“不,我自己能行,你們回去吧。”她的話很輕,氣若游絲。她很堅強地站直了身子,頭巾中只露出一雙憂傷的眼睛,走進公寓,關上了門。

小蘇北哭了,他不願讓紅頭阿三看到自己的眼淚,慌忙地拉著車走了。

阿甘則怔怔地站著,整個上午,他沒什麼心思,徘徊在孫小姐的門前,望著她拉起的窗簾。午後,他沒有見到曬臺上有人,下午,依舊不見孫小姐的人影。阿甘的心裡亂極了。忽然,他聽到了留聲機的聲音從孫小姐的窗戶裡傳出,這讓他略微放心了一些。午後的陽光像箭一樣射到了阿甘身上,他像個木頭人似的在留聲機放出的旋律中一動不動的。這陽光突然泛出了紅色,就像血的顏色,讓阿甘有一種嗜血的感覺。

煩躁不安又開始折磨他了,他再也無法忍耐,於是翻過了牆,跳進了孫小姐的公寓。開啟門,衝了進去,客廳裡沒有人,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像個印度殭屍。阿甘循著留聲機的聲音,跑上了二樓,每一步都讓他發抖。他顫慄的手開啟了孫小姐臥室的房門。

他見到了孫小姐,但一開始不能確定這就是孫小姐。

孫小姐躺在床上。阿甘現在看到的這張孫小姐的臉他已不再認得。這是一張被摧殘過的臉,被一個殘忍的男人摧殘過的,儘管這張臉在昨天還足以沉魚落雁。如血的陽光灑在她可怕的臉上,但她還是如此安詳,從容不迫。

她穿著那件紅色的旗袍躺著,她的右手放在心口,左手垂下了床。在左手手腕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傷口切得很深,皮和肉都翻了出來,紅色的肉向外翻湧著,就像是她性感的紅唇,迷倒了這個城市中的許多男人。從深深的傷口中,動脈隱約可見,一道血正汩汩地向外流著,血順著她五根纖細的手指,像蔻丹似的塗滿了指甲。血流到了地上,已經有一大攤了,就像浴缸裡的水。一地的暗紅色,被陽光灑上一層奪目的光彩。阿甘彷彿見到孫小姐的生命也隨著血流到了地上,被陽光攝去了。

留聲機中發出的音樂繼續充滿著整個房間。

阿甘摸了摸孫小姐的脈搏,然後痛苦地抱著頭。這時他見到了桌上堆著十根金條,金條邊有一張紙,阿甘認識漢字,紙上寫著孫小姐最後的字跡“給小蘇北和阿甘”。

阿甘明白,這十根金條是孫小姐一生的積蓄,是她用自己的身體換來的。

阿甘癱軟下來了,陽光像劍一樣,刺破了他的靈魂。

小蘇北在6點半的時候準時到了孫小姐家門口,卻發現她的門口貼著巡捕房的封條。他迷惑地站著,直到看見阿甘拎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向他走來。

小蘇北發現阿甘的臉被血色的夕陽塗滿了。

於是,孫小姐送給他的那塊手帕也落到了夕陽中。

一個月後,上海著名的英文報紙《字林西報》上記載著這樣一條英語新聞,現翻譯如下:

本報訊:

昨日霞飛路1338號的一棟豪宅內發生一起兇殺案。英國克來福公司董事長布朗先生在自己的家中遇害,身上發現27處刀傷。兩名兇手已被當場緝拿,其中一名華人,20歲,以拉黃包車為業;另一名印度人,23歲,供職於英租界巡捕房。兩名兇手行兇的原因不明。另據訊息靈通人士透露,布朗先生生前有性虐待的僻好,經常召妓,並施以毆打,乃至將其毀容。”

小蘇北由法租界的刑事法庭審判,判處死刑,於1935年7月14日,也就是法國的國慶節被正式處死。

那天陽光明媚,萬里無雲,小蘇北面對著一排黑洞洞的槍口,卻一點也不害怕。他打量著法國軍官漂亮的軍服,仔細地琢磨著軍官的那頂帽子,他想提醒軍官,你的帽子戴歪了。他剛要開口,槍響了,6顆子彈灌進了他的胸膛。

阿甘由英租界的軍事法庭審判,判處無期徒刑。被流放於印度洋上的安達曼群島。一直關到印度獨立,阿甘才被大赦放了出來。

阿甘很幸福,壽命很長,而且子孫滿堂,直活到2000年,88歲的阿甘窮其一生的積蓄來到中國的上海。他發現這座城市與60多年前相比已有了巨大的變化。在他當年站崗的十字路口上,一個年輕的交通警察正在向一輛違章的計程車開罰單。孫小姐的公寓早就被拆除了,建起了一座30層的高樓。而當年的霞飛路1338號的那棟發生過命案的洋房依然活著。

年邁的阿甘又來到了上海西郊的一座荒涼的小花園中,60多年了,這個小花園什麼也沒變。他借了把鐵鏟,拼盡最後一點力氣在一株與他一樣老的大樹下挖了起來,不一會兒,他挖出了一個包袱。他開啟包袱,裡面是十根金條。

1935年5月27日,就在這個花園裡,小蘇北和阿甘一起,把這十根孫小姐留給他們的金條埋進了大樹下。

那個夜晚,小蘇北對阿甘說:“我們兩個,如果誰能活下來,這十根金條就歸誰。”

天空中烏雲掩蓋著月光,黑漆漆的夜色中,兩把刀子的寒光照著他們的臉。

阿甘帶著十根金條,在上海到處尋找小蘇北和孫小姐的墓,但始終都沒有找到。但他最後竟奇蹟般地找到了小蘇北的哥哥的後人,他伸出顫抖的手把五根金條交給了他們。

在回國前的那天,他來到黃浦江邊,外灘的大樓讓他很容易地就想起了往事。黃浦江水滔滔不絕地向長江口流去,在江水中,滿頭白髮的阿甘彷彿看見了十字路口那個英俊的印度巡捕,那個年輕的黃包車伕,還有,孫小姐的臉。

然後,阿甘把剩下的五根金條全都扔進了黃浦江裡。

寫於200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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