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寒蘭(1 / 7)

四更已過,深秋的夜空中月華疏散、星輝黯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天覺寺層層疊疊的重廊,掩映在百年高齡的蒼松翠柏之中,益發顯得靜謐而神秘。晨課還要等一個時辰才會開始,此刻整座寺廟都在沉睡,萬籟俱寂中,唯有天音塔上通體懸掛的銅鈴,在秋夜的寒風拂動下,奏出離塵脫世的梵音。

天覺寺後門外的小院中,了塵大師的禪房內燭火搖搖曳曳、且續且滅,沈珺依然保持著最初的姿勢,垂頭坐在了塵的身旁,沒有半點兒動靜。李隆基在外屋的桌邊坐了半晌,睏意漸濃,天音塔的鈴聲像催眠的樂曲,令他哈欠連連。望望窗外,夜色昏沉,李隆基想,還是明早再給皇帝祖母和爹爹送信吧,到時候少不得一番盤問,人仰馬翻的,恐怕連大師的亡魂都不得安息,此刻還是讓那個從天而降的姑姑,安安靜靜地在大師身旁多陪一會兒吧。

想到這裡,李隆基站起身,悄悄來到裡屋門邊。沈珺獨坐的身影是那樣嫻靜、安詳,宛如貞潔的處子。李隆基好奇地打量著她,端秀素潔的容顏遠不如他所熟悉的皇族貴婦那般嬌豔雍容,卻別有一種璞玉般的質樸和美好,只是眉宇間的沉痛彷徨,叫人觀之不忍。這位連本名都沒有的姑姑,她有著怎樣特別而曲折的命運?她對認祖歸宗有多少情願呢?她能從容面對成為大周朝郡主的突變嗎?李隆基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找機會先問問姑姑自己的意思,如果她不願意捲入李氏宗嗣的旋渦,也許他李隆基可以幫她保守這個秘密……

又一陣梵鈴聲脆,李隆基坐回到桌前,到天亮至少還有一個時辰,他的眼皮直打架,終於抵擋不住倦意侵襲,伏在桌上酣然入睡。好像才剛合了個眼,突然他感覺有人在搖晃自己,李隆基猛地睜開眼睛,從椅子上騰身躍起,正對一張陌生男人嚴峻的臉。

“沈珺在哪裡?”那人低聲逼問,凌厲的目光直刺李隆基的面門。

李隆基愣了愣:“你……是誰?”

“我問你,阿珺呢?”

“你……”李隆基頗為不忿,怎麼說自己也是個王爺,對方不報名姓,還審問犯人似的叱喝,算什麼意思?還有,自己的那幾個隨身侍衛是怎麼回事?竟然放陌生人隨意闖入……李隆基狠狠地瞪著對方,張開嘴剛要喊人,那人好像能看透他的心思:“不用叫了,院子裡的三個侍衛是你帶來的吧,都叫人放倒了。”

“什麼?”李隆基大驚。

那人繼續追問:“你什麼動靜都沒聽到?”

“沒有……”李隆基十分懊惱,看來自己真是睡死了。

“那就應該是沈槐,阿珺一定是自己跟他走的。”那人自言自語了一句,拋下李隆基扭頭就朝外奔去。

“哎!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找人!”李隆基一邊喊一邊緊跟而出。外面依舊是一片漆黑,那人轉眼就消失在如墨的暗夜中,李隆基急得正跺腳,耳邊順風颳來急促的鈴音,他擰眉細聽,忽然眼睛一亮,拔腿就跑。

袁從英循著鈴聲飛奔至天音塔下時,天地間突起一陣狂風。天音塔上梵鈴隨風亂舞,捲起陣陣鈴音,迫切催人如驟雨傾瀉;猛烈的疾風吹散遮星蔽月的漫天烏雲,微光自天頂破開黑沉沉的夜幕,天音塔的陰森暗影,如厲鬼般凸現在他的眼前!

抬起頭,袁從英仰望高聳的塔身,那一個個比周遭更加黑暗的洞口便是圓形的拱窗。他聚精會神地逐層掃視這些黑洞,果然,若隱若現的紅光從最高的拱窗中瀉出。袁從英深吸口氣,握緊雙拳衝進塔底敞開的木門。

塔內伸手不見五指,袁從英凝神傾聽,從頭頂上傳來細瑣的聲響。他屏息躡足,循級而上,一層、兩層……聲音越來越近,眼前也漸露微亮。終於,袁從英在最高的幾級臺階下止住腳步,因為他聽到了一個女聲,怯怯的,但醇淨柔美,如同夜鶯鳴囀。只聽她在問:“哥,你找的什麼……”她的問話立即被沈槐粗暴地打斷:“少囉唆!你在旁等著便是!”

沈珺不再吭聲,只愣愣地望著四處翻尋的沈槐。他帽歪甲斜、滿身滿臉的血汙和汗水,看得沈珺心痛不已,但她不敢多問,也不敢替他料理,唯一能做的,就是痴痴地跟在他的身邊,而這已是阿珺此刻所希冀的全部了。其實在金城關外,沈珺之所以答應跟隨袁從英回洛陽,私心裡不過是抱了一份渺茫的希望,希望能再見到她的“嵐哥哥”,並且已暗暗下了決心,這一次如果他再次將她拋棄,她必不苟活世間。

誰知才剛到狄府,她就又被袁從英送至天覺寺,並且做夢都沒有想到,還在這裡見到了所謂親生父親的最後一面。並非沒有震撼,也並非沒有觸動,然而到了此時此刻,沈珺已完全心力交瘁,她根本無力思考,更無心感受。守在了塵的遺體前時,她整個人都是木的、冷的、空的,當所有的過往都轟然倒塌時,沈珺覺得自己神魂俱喪,只剩下一副輕飄飄的軀殼。

但是,就在她萬念俱灰之際,沈槐出現了!不管有多麼狼狽、多麼鬼祟,在阿珺的眼裡他仍猶如天神降臨,將她從噩夢中喚醒,帶回生的激情和愛的力量。沈珺什麼都不在乎了,什麼都不管不顧了,既然波詭雲譎的命運本就難以承受,不如就把自己這一文不值的性命,盡數交託給他——她此生唯一的信仰:嵐哥哥,阿珺一無所有,阿珺只有你了!

他們手攜著手,悄悄從沉睡的小王爺身旁走過,又一起跑上叮咚奏鳴的天音塔。沈珺覺得似乎又回到了好多年前,她難得能逃開沈庭放的打罵,跟著嵐哥哥在荒野上奔跑玩耍。他們在黑暗的天音塔中拾級而上,沈珺一邊沉浸在騰雲駕霧的幸福中,一邊隱約感到自己正在奔向絕境。不過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即便死也是最甜蜜的。

沈槐又扒下一塊牆磚,終於從後面掏出個黃紙裹起的小包。“把蠟燭移近點兒!”他低吼道,沈珺趕緊把手中的蠟燭挪到他的耳側,幾點火星悠悠飄落,沈槐又是一聲怒吼,“小心點!別把絲絹燒著了!”沈珺嚇得後退半步,手中擎著蠟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沈槐卻心無旁騖,兩隻充血的眼睛瞪得溜圓,細細掃過絲絹上的蠅頭小楷,他長長吁了口氣:“哼,周靖媛倒是沒騙人,總算讓我得到這東西了。”

他抬起頭,望一眼發呆的沈珺:“阿珺,你可知道這東西已要了好幾條人命?”不等沈珺回答,他又自言自語,“老天保佑我沈槐命不該絕,今天得此‘生死簿’,只要趕緊找地方躲藏起來,等風頭過了再另行謀劃,不日定能東山再起!嗯,怎麼樣?阿珺,你說好不好?”

沈珺冷不丁被他一問,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沈槐站起身來,衝她陰慘慘地一笑:“阿珺,你可決心跟著我走了?”

這一次沈珺毫不遲疑:“哥,你是知道我的!”黑暗中她的雙眸閃亮,質樸的面容綻露從未有過的光彩。

沈槐似有所動,喃喃低語:“阿珺,我也捨不得你啊,尤其不願用你去做交換,讓你西嫁梅迎春,更是情勢所迫,萬不得已……所幸你還是回來了,回來了。阿珺,從此後你我再不分離?”

沈珺的眼中已蓄滿淚水,向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沈槐毅然斷喝:“我們走!”

“沈槐將軍、沈賢弟,請先留步。”黑暗中有人在說話,沈槐和沈珺同時渾身一顫,這平靜、低沉的嗓音他們都很熟悉。

“撲哧”,火摺子引燃,幽暗的紅光中映出一個身影,袁從英鎮定的目光依次掃過沈槐和沈珺的面孔,不知為什麼,他的神色中沒有半點征討和敵視,只有掩飾不住的悲傷。

“是你!”沈槐臉上的肌肉抖個不停。

袁從英朝他淡淡一笑:“是我,怎麼?你不會也把我當成鬼吧?阿珺應該對你說過我的情況了。”說到這裡,他瞥了眼沈珺,“看來還是我的錯,不該把你獨自留在天覺寺中。”

“袁先生,我……”沈珺頓時面紅耳赤地垂下頭,倒好像犯了什麼大錯。

沈槐總算稍稍恢復了點膽氣,從齒縫裡擠出半聲冷笑:“果然是從英兄啊,阿珺跟我說你還活著,我以為她是在痴人說夢,沒想到是真的。從英兄,我實在想不通,你怎麼就死不了呢?”

袁從英挑了挑眉梢:“坦白說,對此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

“哼!”沈槐鼻子裡出氣,惡狠狠地道,“話雖如此,在下還是要恭喜從英兄死裡逃生啊!”

“不必了。”

沈槐點點頭:“既然從英兄大難不死,且已返回神都,狄大人衛隊長這個職位我也不便再佔著了,何況狄大人他老人家對我百般看不順眼,終歸還是物歸原主的好。從英兄,煩請稍讓一讓,我與阿珺就此別過了!”

袁從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沈賢弟要去哪裡?”

“這你管不著!”

“我倒也不想管。”袁從英冷冰冰地道,“不過,要走你自己走,把阿珺留下,還有你方才找到的那件東西,也必須留下!”

沈槐愣了愣,隨即扭頭盯住沈珺:“阿珺,他不讓你和我一起走,他要你留下。你意下如何?”

沈珺垂首低語:“我……我當然跟你。”

“那就告訴他!”沈槐狂暴的吼聲在塔中蕩起陣陣迴響,“阿珺,你告訴他,你告訴袁從英!你要跟我走,天涯海角、生生死死你都只跟著我!”

沈珺窘迫難當地抬起頭,對面暗影中,一雙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臉上,沉痛到絕望,令得她全身冰涼。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沈槐在她身旁喘著粗氣,又喊了一聲:“阿珺!”

沈珺這才一個激靈匯攏神魄,她喉頭哽咽著勉強道出:“袁、袁先生,你就放過我吧……讓我走,和我哥一起走……”這些話她本以為會說得發自內心、理直氣壯,但此刻說來,沈珺只覺莫名的悲愴,忍不住就潸然淚下,彷彿她不是在申明自己的意願,倒是在與“他”生離死別……

沈槐詫異地打量著她,臉上浮起晦澀難辨的神情,他轉向袁從英,拖長了聲音道:“從英兄,說來我還應該感謝你,把阿珺從西行的路上給截回來。還是你,把她送來天覺寺,且留下狄府的車伕和侍衛,否則我又如何能探得她又回到洛陽,並且就在這座寺院中?咳……”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當初我迫不得已送走阿珺時,只當這輩子都無緣再見了,哪裡想到從英兄伸手相助,才使我們有情人終得團聚。從英兄,既然阿珺都說了要跟著我,你就好人做到底,不要硬將我和她拆散吧!”

袁從英不理會沈槐,卻轉向沈珺,用嘶啞的聲音道:“阿珺,沈槐正被人追殺,你跟他走會很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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