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2 / 8)

小說:情侶手記 作者:殘雪

可是我怎能回去呢?且不說已走過的漫漫路途,在這種漆黑的夜裡途中可能遭遇的不幸,只要一想到放棄去猴山的樂趣,我就會萬念俱灰了。昨天我向阿三他們說到這件事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相信。“猴山是什麼?根本就不存在一個猴山!”他們肯定地說,“你被那老頭騙了。”當時我驕傲地認為他們都是蠢貨,懶得同他們解釋。我還發誓,以後再也不同他們討論這種事了,因為只會使自己變得怒氣衝衝的。猴山是我同齊四爺之間永久的話題。就是我在他家過夜的那天晚上他告訴我這件事的。據他說這不是一般的猴山,山上的猴也不是真正的猴,而是人與猴之間的一種動物。它們身上有毛,但頭部卻光溜溜的,而且腦袋也很大。最奇怪的是這些猴相互之間有我們聽不懂的、複雜的語言交流。如果在春天裡的某一天去猴山,某些猴子便會突然對你開口說人話。但是這種事是很稀少的,時間也必須湊巧,據說是中午十二點,太陽正對你的頭頂的時辰。我問齊四爺去過猴山沒有,齊四爺說他這一生僅僅去過一次,那一次的情況不堪回首。本來他發了誓,再也不去那裡了,可是後來的幾十年裡頭,他總在想著破壞自己的誓言。這兩年,他感到自己活不多久了,終於下決心前往。他說,如果他死了,我千萬不要將看到的情況說出去,只要記在心裡就好。我問他猴子是不是會吃人,他說猴子是很兇殘,但對人很友好,決不會吃人的。那麼,他為什麼會因此而死呢?齊四爺說這是一個秘密,到了猴山謎底就會解開。齊四爺說的事情雖然可怕,但我並不明白那事的底細,對於自己完全感覺不到的事,我是不會那麼害怕的。我是多麼想聽猴子說話啊,還有什麼是比同一只說人話的猴子交朋友更大的誘惑呢?

當我想到這裡的時候,我決心將自己的雙腿忘掉,這一來,我就像浮在空中往前移動的半截身子了。我使勁這樣想,一邊想一邊往地下吐唾沫,好像要將疼痛從身體裡頭吐出去一樣。齊四爺遞給我窩窩頭和水壺,我一點都不想吃,但他威嚴地命令我吃,我只好啃了一口。突然,黑暗與寂靜之中響起了騷動,似乎是有很多猛禽在空中搏鬥。一些冰涼的東西落在我的臉上,不知道是它們傷口流出的血還是它們的排洩物。

“齊四爺!齊四爺!這些東西落到我眼裡,我的眼睛要瞎了!”

“不會的,孩子。再說走夜路也用不著眼睛。”

“啊,我要死了!”

“不要這樣說話。你吃窩窩頭吧。”

我機械地啃著難吃的窩窩頭,窩窩頭上面也沾滿了從天上落下的那些溼漉漉的東西,汁液流到我的手臂上。啊,我嚐出來了,那的確是血,猛禽的血有濃濃的腥味,使我噁心得想吐,但我還是將這一口難吃的東西用力吞下去了。

“這樣就有力氣了。敏菊,你這個小鬼,我不該帶你來。”

我吃完了窩窩頭,但我並沒有變成鳥,我的兩條腿還是拖累著我,不過因為剛才同噁心的感覺搏鬥,它們的疼痛被我暫時忘記了。我覺得這是個法寶,於是又從自己的包裡拿出另一隻窩窩頭,我伸展著手臂,讓窩窩頭沐浴著天上落下的鳥血,然後發狠似的用我的牙齒咬下一口,咀嚼起來。天上哪來這麼多的鳥呢?

後來,齊四爺又提出要去下面借宿,還說那是他的老朋友,我們一定可以美美地睡一覺了,這回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床上,當我們醒來時,猴山就在眼前了。

有人在馬路對面叫我的名字,他堅持不懈地叫著,聲音裡透著嘶啞,那是我的鄰居永植。永植也同我一樣喜歡歪門邪道的事情,就在前不久我還同他一起飼養過蟑螂呢。我答應了一聲,想跑過馬路去,但是齊四爺不準。齊四爺說永植那種人“胸無大志”,只好一輩子被擱在路上,寸步難行,可也回不了家。

“你跟了他去,我就甩了一個包袱。”

我們走了好遠,我還聽得到永植那絕望的呼喚。沒想到這個永植夜裡也來這種地方耗費他的光陰,為了什麼呢?總不是為了好玩吧,這裡一點都不好玩,還有可能受到鬼魂的襲擊。

“永植會怎麼樣呢?”我擔憂地問齊四爺。

“他死不了的,這個小流氓。”

“但是他根本不是小流氓,他特別老實。”

“大概你也認為自己特別老實吧?”齊四爺的聲音裡充滿了嘲弄,“我就會看到的,讓我們走著瞧。”

我琢磨不透他話裡的意思,便很氣憤。我也恨自己——為什麼剛才不跑過去同永植見見面呢?其實齊四爺才不會甩下我呢,他要一個人去猴山的話一定早就去了,他之所以在幾十年後帶上我一塊去,肯定是因為我對他有某種用途吧。那是什麼樣的用途呢?我又忐忑不安起來了。

永植的聲音終於聽不到了。一想到他那孤悽的樣子,我的心比這黑夜還要沉。

永植的父親是繼父,繼父把永植當作吃閒飯的人,經常把他從家裡趕出去。有一次,他在我家山上的土洞裡住了兩天,終於餓不過下了山,躲在我家廚房裡偷紅薯吃。那一次我還拿了幾個熟雞蛋送給他。但是永植卻是一個驕傲的男孩,他無端地認為自己懂得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所以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有時我也有點怨恨他,不過我總是佩服他的。他一邊吃著我拿給他的雞蛋,一邊說起猴山的事。他說齊四爺應該選中他去猴山才對,因為他是村裡唯一懂得這種事的,也只有他可以幫得上齊四爺的忙,他關注這件事已經有很久很久了,甚至還畫了一個路線圖。當時他用入迷的語氣講述著,沒注意到我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然而齊四爺選擇的是我。按照永植的看法,我頭腦遲緩,幹事情只有衝勁沒有策劃,他怎麼也想不通齊四爺為什麼認為我是最佳選擇。我在得意的同時也有點憐憫他——他今後怎麼辦呢?回想起這事,心裡更同情他了。

我問齊四爺,為什麼永植回不去了。他說:

“那種繼父,饒得了他麼?”

“難道去猴山是大逆不道的事啊?”

“哼!”

這時齊四爺將我朝馬路下面推了一把,我跌了下去,打了幾個滾,然後用力掙扎著坐了起來。黑暗中出現一盞油燈,油燈是在一棟矮房子裡,我聽見齊四爺在同房主人說話。那房子真是出奇的矮,比狗屋高不了多少,我貓著腰從敞開的房門鑽了進去。

房裡什麼傢俱都沒有,只有一個亂草堆成的鋪,齊四爺就是躺在那鋪上同房主人談話。我悄悄地擠過去,在靠近他們腳旁的地方睡下來。啊,多麼舒暢啊。開始還聽得到那兩個人的聲音,幾秒鐘後我就睡熟了。

我被驚天動地的炮聲炸醒了,我覺得自己才睡了五分鐘。聽見房主人對齊四爺說,這是附近山上炸石頭。

“這種地方,誰敢住呢?每隔半小時就來這麼一下。也只有小孩子才能睡得著覺,我可是好多年沒睡過了啊。”

“我沒想到你把房子改造成這種樣子了,這是入鄉隨俗吧?”齊四爺說。

“大概是吧。要不然垮下來可就砸死人了。”

我還想聽下去,可是眼一閉又睡著了。這一次睡得久一點,大概有十幾分鍾,齊四爺在炮聲炸響之前將我弄醒了。他的方法是一把揪住我的領口,拖著我站起來,然後使勁往兩邊搖晃我。我直到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是站在外面,而前面的矮屋變得黑洞洞的了。

齊四爺推著我,我東倒西歪地走,我們又爬上了馬路。

“不是說,每隔半小時山炮就要炸響麼?”我記起了這件事。

“我們不進他的屋就聽不到炮聲。是他製造的緊張氛圍呢。自從他的兒子死了之後,他就人為地造出了那樣一個環境,你看他多麼有力!”

原來齊四爺在騙我,他說讓我美美地睡一覺,醒來就會看見猴山。現在我能看見什麼呢?還是隻能看見他晃動著的影子。那麼關於猴山,不會也是他的謊言吧?要知道不光我,還有永植也是相信這事的啊。某種疑惑開始像蟲子一樣在我心裡咬起來了。我聽老人們講過地獄,那同我們現在的情況有點相似。不過地獄裡至少有些地方還有火光,這裡卻沒有。我也不知道我們到底走了多久,也許快到同烏縣交界的地方了。

後來我又吃了兩個窩窩頭,喝了些水。我問齊四爺我們到了什麼地方,他回答說他心裡也沒底,他還叫我不要問這種問題,因為沒人能回答得了。聽他這樣一說,我的腦子裡完全空了。我又掙扎著再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到猴山。他同樣叫我不要問,說他才不會回答呢,他可不是傻瓜。

天上還是有那種鳥在飛,但它們已不再相互廝打了。它們低低地飛過,巨大的翅膀有時從我臉上掃過去,弄得我差點跌倒。齊四爺說,我們經過的地方是“鳥區”,每一個人,當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至少到過一次這種地方。如果我用力去想,就會想出當時的情景來。他又提醒我說,我脖子上的疤就是那次留下來的,因為一隻小個子的鷹啄破我的血管要喝我的血,後來被我母親用鐵耙趕走了。我的脖子上倒的確有個疤,但齊四爺說的事情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當我躲開一隻鳥的翅膀時,齊四爺就說我應該昂頭挺胸迎接它,因為它是來認親戚的。我認為他在開玩笑,還是躲來躲去的。可是我哪裡躲得了呢,它們一撥又一撥地來。當然也可能是同樣的一撥在圍攻我。

“它們身上流著你的血呢。”他說。

我聞到溼熱的、禽類特有的腥味。這種氣味將我帶進一個記憶——冬青樹上的一條青蟲掉在地上,被公雞啄來啄去的,綠色的汁液混合著灰土,已經完全失去了蟲子的形狀。公雞到底是在青蟲體內找什麼東西呢?

“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齊四爺說。

我們終於將鳥區遠遠地拋在了身後。只有同它們拉開了距離之後,才聽得到它們那絕望的叫聲在黑沉沉的夜空裡響起。在家裡,爹爹只要一坐下來抽菸,就會發出這種感嘆:“末世的風景啊。”莫非我現在看到的,就是他心裡的風景?爹爹是內向、不快樂的男人,在家裡時我很少注意到他,在這個時候我卻想起了他。我又想到,當他說“末世的風景啊”這句話時,也許並不是恐懼,也不是憎惡,反而是種嚮往?我從來沒注意過他說話時的表情,但那語氣確實有點怪怪的。而且他一說這句話,就將煙霧噴得滿屋子都是。

我一邊走一邊注意地聆聽。慢慢地,我聽出來了,那些叫聲的確不光是絕望,鳥們在召喚,就像死刑犯臨刑前仍要召喚什麼東西。是什麼東西呢?假如我是那個死刑犯,我會召喚什麼東西呢?

走啊走啊走啊,我走了多久了呢?我的腿已經不屬於我了,我對它們已經失去了痛感,所以我走起來已經不那麼費力了。齊四爺的背影在我前面忽大忽小的,有時像一座山,有時卻小到完全看不見了,那背影弄得我心裡很難受。我集中意念讓自己快跑,但我跑不到他跟前,他總是同我拉開幾十步距離。我又聽到了獨輪車的聲音,不過這一次不是在我身旁了,它們在遠方。它們有很多,幾百輛?車輪吱吱呀呀的響聲中又夾雜著一些鳥叫,又混亂,又讓人心裡無端地著急——會不會發生什麼禍事了呢?

前面那座山停下來了。當我靠近他時,他就迅速地縮小成原來的樣子了。

“你坐下,”他說,“永植那傢伙,野心真大啊。現在他正好渾水摸魚。”

“永植在哪裡呢?”我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

齊四爺沒有回答,默默地從包袱裡頭摸出一個東西遞給我,說是永植剛才送來給我吃的腳板薯,要我趁熱吃。那東西很大,我剛一握住它,就發出一聲驚叫,趕緊扔掉了。那不是腳板薯,而是一隻真人的腳板。我還摸到了它上面的腳趾呢。齊四爺生氣地呵斥了我一聲,將那東西撿起,拍拍灰,小心翼翼地放進他的包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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