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思索的男子(2 / 3)

小說:一株柳樹的自白 作者:殘雪

凌晨兩點時,鍾大福將腦袋埋在柔軟的藤蘿裡面,等待遠方的呼喚聲逼近。這棟樓裡到處是人,他們在消防樓梯裡面上上下下的。一個女人在那裡慘叫:“齊妹!齊妹啊……”看來又發生了兇殺。這種事對樓里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了。他等的不是這種聲音,他等的那個呼喚遲遲不來。也許只有在雪夜時分,那呼喚才會不期而至。

“大福,你怎麼能忍受的?”

姑姑的聲音在房門邊響了起來。不期而至的是姑姑。

“查出兇手來了嗎?”鍾大福平靜地問。

“那是不可能的,永遠。既然你沒事,我走了。”

“什麼?您擔心我會出事?難道警察是來調查我的?”

“我看有這方面的跡象。你不用慌張。”

她上樓去了,他聽見她進了消防樓梯。世事真詭秘。

鍾大福的野心是使自己腦袋隨著遠方呼喚的律奏同藤蘿一塊擺動。有幾回,他好像要成功了,但很快又失敗了。因為心存這個隱秘的野心,他便格外地珍惜起睡眠以外的時間來。一旦進入真正的睡眠,這項活動就要停止。他嘗試過利用夢境,但不知為什麼在夢中,藤蘿從不曾出現過。夢境是不可靠的。

今夜真怪,他一點睡意都沒有。慢慢地,樓裡的人終於安靜下來了。鍾大福並不害怕,可以說,他隨時準備迎接警察局對他的調查。但關於自己是否有罪,他倒並沒有多大的把握。有一次,他推倒過一名年邁的老漢,就在車庫旁,因為那人向他亮出了刀子。他好像是個流浪漢,後來他死沒死,鍾大福再沒有過問了。

“水庫對於一條草魚來說就是無邊的宇宙。焦慮的女郎在堤壩上徘徊不休。”鍾大福的腦海裡出現這樣的句子。他在漆黑中看見自己的腳指甲上有一點淡藍色的光,那點光居然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光圈,就像一隻手電在那裡晃動一樣。這是第二次出現這種事了。這同那條魚有關嗎?那條草魚早被他吃掉了。

他回答姑姑說自己是有社交活動的,這並不是他唱高調。他同魚販子,同圍棋老先生,同流浪漢的關係,難道不是社交?他們不是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他的生活嗎?近來讓他關注的是一名年輕的民警。霧散的那天,民警從樓裡出來,一雙大手搭在鍾大福肩上,鍾大福看見了他前額的一撮白髮。民警沒說話,搖了搖他的肩膀就離開了。後來他又看見民警一次,民警坐在車裡,表情嚴峻,正在沉思。鍾大福想,民警留在這一帶,應該同一樁案件有關。很可能就是流浪漢的案子。民警多麼年輕啊,他也像他鐘大福一樣勤于思考嗎?他走到車窗那裡,想試探那小夥子一下,但他嚴厲地板著臉,他只好悻悻地走開去。現在鍾大福在漆黑的房間裡想著民警,他感到民警是他的同類,那種可以藏身於藤蘿裡頭的傢伙。民警之所以板著臉,是怕鍾大福同他講話。這個人也善於在沉默中同人建立關係。既然能調查案件,他應是人際關係方面的精通者。鍾大福從視窗望下去,看見了民警的車。他是否坐在車裡頭?他感到那車裡是有人的,但也不能確定。那民警總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坐在車裡吧。

他居然下樓了,因為實在是沒有睡意。

他走近那輛車,在前窗的玻璃上敲了四下。那人搖下了玻璃。

“睡不著嗎?”民警在黑暗中問。

鍾大福覺得民警的聲音威嚴而隱含怒氣。他小小年紀怎麼會有這樣的威嚴?是一樁案子賦予了他威嚴嗎?

“夜裡不要亂走,這裡有好幾個人的地盤。”

他說完又將車窗玻璃搖上去了。鍾大福看見他在車裡點燃打火機。

得了他的警告,鍾大福不敢亂走,他小心翼翼地沿著牆回到大樓裡。一進大樓又忍不住好奇,於是拐進了消防樓梯向上爬。消防樓梯裡倒是有燈,但每一層都有一兩個人坐在樓梯上,似乎兇殺案的餘波還在這裡氾濫。鍾大福很彆扭,想出去又不好意思,只好硬著頭皮往上爬,一次次笨拙地繞過那些人。

終於上到十樓,進了房門。這麼一折騰他已精疲力竭了,可還是沒有睡意。他記起來坐在樓梯上的那些人也沒有睡意。那麼,今夜這個地區的人全都清醒著嗎?這個事實讓他嚇了一跳。他隱隱地後悔剛才的外出。將自己暴露在眾人眼中這種事,他多年來沒幹過了。也許捉拿的好戲等著他,也許他們就是不出手,吊他的胃口。鍾大福在床上翻身之際意外地看見了夜空,是的,他透過水泥牆看見了沉默的夜空。今夜的夜空,不,應該說是清晨的天空了,有某種允諾的表情。鍾大福在它的注視下心存感激地合上了雙眼。他一小時之後就醒來了。

他努力地回想這件事:昨夜老天對他允諾的是一件什麼事?雖然記不起來了,鍾大福倒並不為這遺忘而煩惱。他覺得那應該是件好事。常有那種日子,在陰沉的矇昧中掙扎了一個夠之後,他從清晨或夜半的天空裡得到某種暗示,生活中便出現了轉機。啊,那些美好的轉機!他在那時一遍一遍地感嘆:此生苦短。

他又聽見姑姑在門口說話。

“你不會有事的,大福。每次被查的都是別人。”

鍾大福心存感激地想,姑姑真是個美人兒,即使歲數大了,還是同樣機敏、靈動,黑眼睛總是亮閃閃的,永遠明察秋毫。

鍾大福走進衛生間時嚇了一跳,因為牆上那面鏡子裡忽然映出了一個人。當然,那就是他自己。他不習慣從這面鏡子裡看他自己,這麼長時間了,他從鏡子裡看到的總是那個衣服掛鉤,可是現在掛鉤不見了,被他自己的頭部遮住了。難道這就是老天對他允諾的那件事?他一邊洗臉一邊將自己昨夜的夜遊細細地回憶了一遍,心裡的那團疑雲便一點一點地散去了。這麼說,昨夜被查的那個人真是他!他的腦海裡像閃電一樣閃過那些鏡頭:警車,民警,打火機的亮光,坐在樓梯上的鄰居們等等。啊,真是一個驚險的夜晚!姑姑對此當然是知情的,大概她夜裡不曾閤眼。鍾大福從前聽她說過,他們鍾家的人夜裡睡覺的時間特別短。當時他問姑姑這是為什麼,姑姑說:“等你將來成年了就知道了。”

因為激動,鏡子裡的那張臉漲紅了,即使沒開燈也看得出來。昨夜真是激動人心,但他當時並不覺得,事情總是這樣,要過去了才會顯出它的全部意義。這就是說,他第一次成為了這個地區眾所注目的焦點。為了什麼呢?難道是為了他夜間的清醒?

鍾大福家中下午有不速之客上門,客人是他的圍棋老師。鍾大福感到詫異,因為他學圍棋是五年前的事了,他早把這事忘了。

老先生老了很多,一隻眼睛上蒙著黑眼罩,進屋後摸索著前進。

“我一直想來看看我從前的學生。”

他坐下了,接過鍾大福遞給他的茶,用一隻眼盯著杯裡的茶葉,似乎將鍾大福忘記了。

鍾大福耐心地在心裡同老先生下棋,其間因為等待過久又到視窗那裡去看外面的風景。他看到那輛警車開動了,那個年輕的民警鎮定地坐在車裡。車子一拐,向市場方向去了。鍾大福心中有種警報已解除的放鬆。

“老師,您贏了。”鍾大福輕聲地說。

老先生抬起那隻眼睛看著他,於是鍾大福開始感到害怕了。他的眼睛如中了邪似的同老先生的那隻獨眼對視,他心裡想挪開卻沒法挪開。鍾大福從那隻獨眼中看出了五年的滄桑,還有那種不可探測的東西。然後老先生就掉轉目光笑起來了。

“大福,你在這個地區對手很多啊。我想,他們比我難對付多了吧?你夜間一直在同他們下棋嗎?”

“是的,老師。”

“這我就放心了。樓下那位警察可是高手,從前也當過我的學生,你可別輕易同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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