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蛇結(1 / 3)

小說:曙光與暮色 作者:張煒

<h5>1</h5>

鏗鏘的錘子聲,迸濺的石渣和火星。這花崗岩真像我的顱骨:堅硬銳利,滿是凹凸,除非用鋼釺才能把它砸開。這堅硬的花崗岩下邊埋藏了什麼?是熾熱的岩漿,是奇怪的寶藏,還是其他神秘之物?陣陣思念不可遏止。為了抵擋這思念,他只得用力地砸著鋼釺。他發覺自己竟然可以做得十分熟練:右手剛剛抬起錘子,左手就緊接著轉動一下鋼釺。而且無論錘子砸得多麼快多麼猛,都不再擔心失手。如果失手也就糟透了,他的另一隻手一定會砸得鮮血四濺。曾經有過那麼一次,結果它破碎了,露出了骨頭。他嚇壞了。那是多麼艱難的一次恢復,結下了多大的疤痕。他那時還以為這隻手要完蛋了呢。後來終究是保住了。由此也讓他明白:有時一個人要把自己搞慘,搞得真正完蛋會有多麼難。一個生命原來很頑強,很耐磨損呢。他回顧幾十年的歲月裡所遭逢的一切:幸福的打磨,危險的摧折,艱辛的勞作,渴念的煎熬。生命中正經有過不少呢,生命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啊,有時脆弱得纖發一般,有時又堅固得像塊頑石。他在砰砰的敲擊聲中想了很久、很多。當然他也不無擔心:自己這架機器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就突然停止了轉動。

最後一念使他不再揮動錘子,他給嚇呆了。因為他馬上想到了淳于雲嘉和兒子。如果那樣可真是太慘了。他盼著見他們一面,只希望在自己孩子的小腦殼上撫摸幾把,在深夜裡聽一聽他們孃兒倆的呼吸。“我完美可愛的、永遠的新娘。”他閉上了眼睛。雙眼潮溼了。他警惕這種傷感的出現,趕緊抬起頭,睜大眼睛去看遠方。“如果我在流淚,那麼我就簡單多了。”他狠力揮動錘子,什麼不聽什麼也不想,只是飛快地擊打。

大約就因為一次長長的沉湎,他竟沒有聽到一聲連一聲的鐵哨子在響。一會兒監工就大吼著奔過來。曲仍然沒有發覺什麼異樣。這樣直到一個人過來踢他的屁股,把他踢翻在地。他爬起來,又捱了一記耳光。不由分說,有人揪著他胸前的衣服就把他拖開了。遠處有人在哈哈大笑。原來排炮就要點響了,所有人都撤出了危險圈,只有他一個人還在那兒奮力揮錘。一開始監工的故意不讓人們呼喊,他只想看看一個老傢伙亡命奔逃時的狼狽相。誰知道曲就是沒有察覺嘶叫的鐵哨子。後來政委藍玉最先發現了什麼,伸手一指那個正在揮動錘子的人:“快去。”

他給揪回來,給按趴在地上。轟隆隆的炮聲像巨雷從天而降,石塊飛濺,濃煙蔽日。多可怕的排炮。每一次排炮響起,曲都緊緊伏在地上。大地抖了好幾抖,他覺得人在抖動的大地上簡直像一些帶殼的蟲子、像密密麻麻的小蟻。排炮響過之後,由於無風,所以工地上那層紅色鉛雲沉沉地壓在那兒。又是一聲鐵哨子,所有人都像出擊的戰士那樣埋下頭往前跑去。地排車嚕嚕響,還有衣褲在風中抖動摩擦的聲音。有誰跌倒了,響起了踢踢踏踏的聲音和刺耳的叫罵。

曲的腳被一塊尖石撞了一下,疼得“哎呀”一聲蹲下。這時一個人撲到他身上,是路吟。

“起來起來!你們兩個狗東西……”

一邊的監工吼叫著,可是並沒有過來。路吟和曲落在了人群后面。

“老師……”

曲瘦長的腳從靴子裡掙出。小腳趾早就受過傷,包了一塊破布,新的創傷又使血從破布上滲出。

“老師……”

路吟叫著,從衣兜掏出一塊手帕,除去破布,給他急急包紮。

曲一聲不吭。路吟攙著他往前,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曲“吭吭”了兩聲,路吟說:“老師,你,你再也不能在工地上了。”

曲突然臉色發青,不停地抖動,身體往一塊兒縮去。他終於走不動了,坐在一塊石頭上。路吟就蹲在旁邊。前邊的人已經開始用鐵鍬或直接用手往地排車上扔石頭。

監工的人罵罵咧咧跑過來:“怎麼回事,你們倆?”

路吟說:“他傷了,人都挺不住了……”

監工把路吟趕開。他看了看曲的腳,哼一聲,到一邊去了。

一會兒過來一個臉色蒼黑的傢伙,三兩下就把路吟剛剛包上的那塊手帕扯下,看了看說:“這種磕磕碰碰的事兒多了,讓他扒石頭去。”

路吟大喊一聲。黑臉人理也沒理。路吟又跑過去攔住他哀求起來。黑臉人這才站住。路吟再次哀求,黑臉就把他扒到一邊。路吟仍舊跑到前面攔他的路,他終於火起,噼啪兩掌打在路吟的臉上。

曲都看在眼裡。他的兩手插在土中,這時一用力站起來,一拐一拐朝前走。他想喊一下路吟,可是張了張嘴巴,已經沒有力氣呼喊了。他發出的聲音含混不清。這時另一個人擋住了去路,發出冰冷的一聲:

“老師!”

曲坐下了。

那個人看看四周,把路吟和監工幾個人都趕開。曲看出他是藍玉。他蹲下,小心翼翼把曲的靴子脫下,看看那個草草包起的傷腳說:“這很危險。已經感染了,弄不好要截肢。到那時候你可就動不了啦。”

曲咬著牙,臉歪向一邊。藍玉說:“也不是沒有先例,去年的這時候,一個人比你還年輕呢,只傷了一個小腳趾,後來先把兩根腳趾截去,再後來又是截去腳掌。這裡條件太差……”

曲覺得身上越來越冷,越來越冷。本來就蜷縮的身體這會兒縮成了一球。他嘴巴亂抖,不知自己在說什麼。

藍玉又說:“老師,我總覺得這裡真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自己知道該到哪裡去,你自己明白。我以前說過的事兒,你拒絕了。可是你不清楚,能夠替你做那個事情的人,我可以在這個農場裡找到好幾個,他們都可以替我完成這個工作,而且一定會俯首帖耳。不過那樣一來,學生為老師效力的機會也就沒有了。我是你的學生,所以我有責任這麼做。也許我太嘮叨了,你琢磨去,你願意自討苦吃學生也沒有辦法了。前幾天有一個傢伙,工作人員推搡他幾把他就火起來,用石塊把工作人員的頭部擊傷了。還好,那個人沒有當場把他幹掉。他現在已經被送到鐵絲網後面的礦裡去了。那個傢伙完了。”

曲在心裡說:“我寧願去那兒,寧願去。”他相信在這裡受到的虐待和懲罰也許比起一般的囚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兒沒有自由,不能離開農場一步。這兒第一天早晨的訓話就被告知:隨意離開一步會有多麼可怕。實際上這裡也沒什麼可去的地方,荒山野嶺,離有人煙的地方還有幾十公里。

藍玉給曲小心地把傷口包起來,然後喊了幾聲,過來兩個人。他命令他們把曲抬到門診部去。

藍玉也跟了去。整個過程他都在一旁,囑咐醫務人員要好好給這個人包紮治療。結果他們給他重新清洗了傷口,包紮以後又給他打針,開了一些藥。門診部開了病休條子,時間是一週。藍玉親手把這個條子交給曲:“一週的時間,你的傷差不多也好了。這麼長的時間琢磨事情差不多也夠用了,是吧?”

<h5>2</h5>

時間一天天過去。傷腳癢得難受,簡直像被一個野物咬住,然後又細細地咀嚼。白天同屋的人都到工地去了,這裡一片死寂。他那麼想對一個人說點什麼,可除了路吟誰都不敢講。夜間他附在路吟耳邊上咕噥著,路吟好費力才聽懂了一半。老人的大意是:我已經活不久了,我大概走不出這個農場了。你還年輕,你是我的好學生——事到如今你也不會再怪罪我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代我去看看雲嘉,告訴她:我已盡了全力。我要活下去,一直活著。我死去是迫不得已……路吟聽不下去,他真怕發生什麼不測:

“老師,您可一定要挺住啊!放心吧,我記住了您的話。您是我的老師,雲嘉就是我的師母了。”

第二天藍玉來了,曲呻吟著。他的腳癢得太厲害了。藍玉問:“那些醫務人員是不是按時來檢查換藥?”

曲搖搖頭。藍玉罵著。

門診部的人被喊來檢查傷口,發現仍然沒有癒合的跡象。藍玉問怎麼辦?

醫務人員說:“也許要住院治療。弄不好真的要截去腳趾……”

曲聽明白了,他嗚嗚嚕嚕喊著,瞪圓了眼睛。

藍玉說:“老師放心,有我呢。”

曲很快就被送到了丘嶺後面那個稍大一點的醫院裡。住院治療期間,藍玉幾次去探望他。這樣過去了近一個月,腳傷終於好起來。出院那天藍玉又來了,他在單人間裡關了門,對曲說:“您體力上的磨練已經差不多了,剩下的問題就是思想上的改造了。學生認為您不必急著到工地上去了——老師認為怎樣呢?”

曲沒有作答。藍玉說,他仍然可以讓門診部再開一個星期的病假,好好休養一下,恢復一下體力。

病假期間,曲拄著柺杖在工場徘徊。他走得很慢,看上去還有點拐。為了找個安靜地方,他常常轉到一個小山丘的另一面。那裡樹木蔥鬱,沒有人跡,仍屬農場範圍,可是看上去簡直是另一個世界。丘嶺下面是一道水灣,水灣裡長了很多嫩嫩的水草,大多是開滿粉紅色小花的蓼科植物。他蹲下撫摸這些水草,發現水流裡有幾個小蝌蚪在遊動;後來他又發現了青蛙和魚。儘管這片水灣很小,可是這兒仍然有悠閒的水族。一隻嘴巴長長的蛾子在一個黃色喇叭花上吸吮,它的軀體就像一隻蟬那麼大,飛動時很像一隻蜂鳥。他看得入迷,一瞬間什麼都忘記了,大氣也不出。

蜻蜓咬在草稈上,下面是幾隻擺動著長腿在水面上滑動的不知名的蟲子。一隻小沙錐從旁邊鑽出了小腦袋。它似乎看到了他,不過一點兒也不害怕。它啄了兩下,然後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刷地跑到了一大蓬水蓼下面。腳下的石頭上有掘出的新土,他翻動一下,以為是小蟹子在搞洞穴。他用心翻找,一個小蟹子也沒有找到。他有點後悔,覺得不該毀掉它們的小窩。他非常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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