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小說:曙光與暮色 作者:張煒

<h4>人在寂處</h4>

<h5>1</h5>

我們常常聽到類似的表述:他們是如此地嚮往孤寂的生活。我也由衷地欽羨那種簡單清明的人生境界和生活情致。現代的喧囂和侵擾將會滌盪一切銷蝕一切,這是不必爭執的一個事實。可是人生的另一面呢?孤寂的另一面呢?今天我對所有過分的、極端化的表白都不由得要生出幾分懷疑。因為我發現孤寂總是包含了不同的內容,它在大多數時候並不能給人帶來長久的安逸和自信。一位哲人在長長的寂寥中留下了一部遐想的記錄,它讀起來是蠻有意思的,可是誰又會鼓足勇氣去親自體驗一下那種處境呢。那是一種不可假設和模擬的生活。就像當年的那位哲人一樣,所有完成了那種遐想的人,大部分都是被迫排除在整個人類的社會生活之外,像個四處漂泊的幽靈。一個人總是要經受冷酷無情的世俗生活的煨煎、經歷了漫長艱辛的逃亡之後,才能真正潛藏於內心,那是他自己的角落。

反過來,一個人太熱情了也可能走入厭倦;在那種折磨人的厭倦中,他或許會悄悄溫習一下往昔,安靜下來沉默下來。好像誰說過一句話:一個人只要活著,他就是熱情的。有誰呼吸著眼前活潑的空氣,卻能徹底地走入內心的冷卻?即便是一個歷盡滄桑九死一生的老翁,只要活著,生命的熱情就仍然沒有喪失殆盡。承認這一點也許會令人尷尬,可這偏偏是一個事實。

我一遍又一遍回憶自己備受摧殘的父親。

他在去世的前幾年遇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許多年來唸念不忘的惟一證人、那個可以挽救他走出煉獄的首長突然出現了。當那個人的行蹤被母親打聽出來之後,全家人都震動了。連外祖母也是一樣。她整天忙著曬乾菜、撿除糧食裡的沙粒,那會兒聽了這個訊息馬上放下手邊的一切,仔細詢問起事情的頭尾。我當時什麼也不明白,但我知道這事兒對於我們全家肯定是極不尋常的。後來我就看到媽媽去找父親了,她俯到他身邊,商量怎樣去找那個首長,臉色冷峻而衝動。

當時父親躺在炕上,他病得很重。已經有好長時間了,他已經不再搭理那些催他去拉魚或到田裡做活的人了,而在往常他絕對不敢這樣。那些人看看他的臉色,覺得大勢已去,也就罵一句離開了。其實是他們錯了,我知道他們肯定會錯的,他們太不瞭解父親這樣的人。死亡是輕易不會降臨到他的身上的。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人。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理解這個奇怪的人。

他呻吟著,眼睛都不睜一下。母親的訴說他好像一句也沒聽進去。後來我聽到母親稍稍提高了聲音,仍然在說那個人,她讓父親去求他,因為活著的證人只有他一個了。

父親閉著眼睛,一聲不吭。母親哭了。

就這樣,一連好多天過去了,再沒人提起那個救命的首長。但我們都知道了,原來那個能夠把我們救出深淵的首長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就在那個大城市裡好好地活著。而當年和他一起奔波、出生入死的戰友卻蒙受了這麼多的苦難,九死一生—— 一個人躺在炕上呻吟,挨著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

一個多月之後,父親好一點了,他可以站起來走動了。外祖母小聲說:一般的人十個八個也死了,可你爸還是一次次地挺過來。真的,我看到父親儘管臉色很黃、很瘦,樣子難看,但他還是能爬下炕來,在小茅屋四周活動。母親扶著他去曬太陽,兩個人偶爾說一句話。

後來父親就去世了。

他死後母親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你爸這條命可真耐折騰啊!我知道母親在說什麼。父親是怎樣的人哪,他這一輩子有過多少坎,都過來了。在戰爭年代他受過傷,中過流彈;還有人千方百計要把他殺掉,他還是逃脫了。接著是關進自己人的監獄,在大山裡開石頭,死過不知多少回。後來又是一次次被遊鬥、毆打,折斷了好幾根肋骨。他總是死過去又活過來。“這個苦命人哪,活著真不如死去好,那樣他就可以少遭些罪了。”

媽媽哭著說不下去。我不知該怎樣說,我只知道,那樣我們大家也該鬆一口氣了。

可是不行,一切還像過去一樣,父親像移不開的巨石一樣壓在原地。我們怎麼也忘不掉他,彷彿他還是躺在那兒,他就在炕上呻吟……

許久許久之後我還在琢磨父親,想弄明白他頑強的生命力來自何方。最後我得出的結論是:因為父親太熱情了,直到最後,他內心深處也仍然是一個熱情的人!所以他才活著,他身上的熱力久久不能消散。一個絲毫沒有希望的人是不會擁有這種頑強,也不會活下來的。這在我後來長大了的時候,在生活中不斷遭遇苦難的時候,才逐漸有了這些認識。

熱情與冷漠又是一對矛盾。當洗刷自己一生冤屈的機會出現時,他竟然把後背轉過去了。多麼冷酷!這還能說他是一個熱情的人嗎?這真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生命:一個在冰冷決絕,而另一個還有著那麼高漲的求生熱情。他活下來,卻要用另一副冰冷徹骨的目光去注視。可是我不禁要問:這種長久不懈的注視不也需要一種熱情嗎?

原來熱情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表達,完全不同的方式。

熱情恰恰也可以表現為決絕、沉默和靜思。父親剛由大山回到那個小茅屋的時候,真正是走入了一種靜思。它伴隨著冷漠的父親。大山 —茅屋 — 靜思,這就是父親最後一段生命的軌跡。

而他的兒子也曾經從一場折磨中逃脫出來——儘管這種折磨比起上一代而言是微不足道的。我僅僅是從一座不堪忍受的城市返回了東部的那座茅屋——這真像對前輩的某種拙劣模仿。

而今,在這個城市西郊的“靜思庵”裡,我正努力地走入“靜思”。

我的靜思包括了一些無所不在的大問題,是它們糾纏得我不得安生。我處在了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我必得回答和解決何去何從的問題。比如我有沒有勇氣像過去一樣行走?是否要像某一類人那樣躬身行乞?我內心的那團火在未來的冰雪之日是否夠用?我可否經受苛刻的、正被這個人間世道反覆嘲弄著的道德質詢?

這些要滑脫過去太容易了,多少人已經巧妙地做過了。有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模仿,並設法逃脫指責。他們恰是壞的榜樣。他們有時想得過於簡單:索性做一個當代中國的“達達”或“痞子”。他們認為那樣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既輕捷又便當。可惜別人還沒有那麼蠢,那麼容易就被騙過去。

“達達”據說是很久以前在蘇黎世的一個小酒館裡誕生的。照例是這樣一群:無意識和無意思、狂呼亂舞和胡塗亂抹……命名則是一種偶然。放縱、摒棄,模仿來的中產階級情結和真正的中產階級的冷漠,隨便都可以做成一把把現代主義的魚鉤,一垂下去就可以釣到各種各樣的魚。

1916年2月18日,大概是很隨意的一天,幾個百無聊賴的人,或者說是精神上的突圍者,正胡亂翻著一本字典。他們發現了“達達”( da da )這個詞兒。一句孩子話,本來的意思是“馬”或是其他,反正這不重要。他們不過想借它來表達一種“無所謂”和“沒意思”,興之所至,就拿它來命名好了。魚鉤釣到了大魚,它的名字叫“達達”。“達達”是有趣的,儘管後來許多人不求甚解,以至於反感。其實今天呢,我們至少應該有人來學一點“達達”。我們走上街巷,走在眼前的這座城市,滿可以把它當成當年的蘇黎世,這樣我們就會忍不住到處伸手摸索那個小酒館。真的,在一片浮華和糜爛之中,你除了贊成“達達主義”也別無他法。我們真的發現,今天除了用“達達主義”好好收拾他們一下,再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至於“達達”本身嘛,那要等到它自己活膩了的一天,那時再來點別的——辦法總會有的。貪玩和胡鬧的孩子總是可愛,樹大自直,因為所有的孩子將來都要拉家帶口,那時候不由得他們不痛苦不深沉。總之每個人最後都能搞出自己的一點名堂——中國和外國,“達達”和“後現代”,鼻涕蟲和泥娃娃。每個人最後還是要經歷疼和死,還是沒法使自己活得輕鬆。

很可惜,我仍然有點害怕。因為我還是擔心,在我們這兒,那些“達達”們可能僅僅是廟堂裡的頑鬼,而不是世俗的孩子。他們不是中產階級的後代,而是得意的奴隸,是野蠻的繼子和私生子……

<h5>2</h5>

我一直在迴避那些嘈雜,生怕它把我再次吵醒。疲倦,從未有過的倦怠,只希望自己一直沉睡下去。沉睡可以產生一些夢幻。心被焦躁的風吹乾了,我看見了它蒼白的顏色和像糊窗紙一樣脆弱的膜瓣。只有沉睡才會將它潤溼,讓其恢復到原來的活鮮。

這個世界到處都那麼吵,竟然找不到一個安睡之地。

我們永遠都在面對世俗的忙碌與神奇——它們會讓人忘掉一切,令人感到羨慕和有趣:那個黃科長安靜下來就像動畫片裡那隻打敗了的老鼠,可誰能想到就是這個人興味盎然地寫了一部“自傳”。看著他那對胖乎乎的小手,你會想到這是一個與憂愁從不沾邊的奇特動物。他那兩隻小胖手在塵埃中不停地抓撓忙碌,收穫的全是喜悅的果實。

我如果上班早一點,就能看到他怎樣吃早飯:兩手捧著大塊剝了皮的粽子,竹葉扔在一邊;大棗把粽米染紅了,他快樂地吸吮,還要頻頻地蘸著白糖。他吃粽子的模樣專注,歡快,好像對這取之不盡的人間美味發出了由衷的讚歎……他吃過了一個大粽子,一邊舔著手指上的黏米一邊說:“哎,前幾天一個老朋友又結婚了,這是第三任了,嘖嘖……”這個瘋狂的年頭有不少人玩起了“耗子娶妻”的遊戲。年紀一大把,肚子像口鍋。與此同時,那些應運而生的“小賤人”一個個披紅掛綵,笑嘻嘻做起了新娘。她們還對往昔的同學和朋友吹噓說:“真幸福呀,想不到這就是‘老少配’!”她們不知道來日苦多,要一天到晚飼餵一隻肥肥胖胖、後背上長了黑斑的碩鼠……

他的這部“自傳”也並非是一種很好的催眠讀物。因為我睡前偶爾一翻,總是能夠發現它們的有趣——整個故事既破破爛爛又曲曲折折,大言不慚,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奇妙的一種文字。由於得意忘形,傳主會在不知不覺間透露出許多隱秘。從《我的放牧生涯》到《學醫大事記》,可以清楚地看出一個鄉間泥娃怎樣成長為一個山野惡少——這個人如今又迷戀起長生不老之術,搞起了一個“營養協會”,迷醉於稀奇古怪的滋養,什麼壯陽滋陰、藥補食補,最後果真把自己弄得滿面紅光。

靜思庵主有一次對我說過這樣的意思:“這些文字不僅對世人有益,難得、珍貴,是一筆重要的財富;而且即便從文學的角度看,也不失為……”

我忍不住打斷:“如果從詩的角度看呢?”

他皺皺眉頭:“那應該屬於散文詩吧。”

我在心裡罵了一句粗話。

他一誇起黃科長就失去了節制。我故意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黃科長革命這麼多年,僅僅是一位科長,可見他離休以前的工作並不出色……”

庵主聽了瞪大眼睛直盯過來,最後搖頭:“不然!不然……”

“那為什麼?”這回該我瞪大眼睛了。

庵主像追溯一件沉重的往事:“人哪,都是有缺點的。當然這會兒談起來也許並不算太大的缺點……怎麼說呢,黃科長那時候很年輕,他的前途也許是毀於一份真摯的情感……”

我迷惑中又覺得好笑,忍不住笑出來。

“你不要笑,真的,那時候他早就是一個副科長了。你想一想,他當時多麼年輕!按正常情況推算,他到現在至少也該是一位正廳級幹部。就因為當時他的頂頭上司,就是說那個處長——是個女的!”

我“哦”了一聲。

“女處長細講起來長得也不算太好,不過是個子高,比較白,嚴肅幹練;已經結過兩次婚了。你想,一般的人怎麼會對這樣一個女人產生愛情呢?而且年齡也偏大。可你知道,黃老不是一般的人哪,他這個人熱情太高了,來了感情什麼也不管不顧。他把什麼都忘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一個下級。領導佈置工作的時候,他也聽不進去,直盯盯地看領導。這樣他在具體執行當中就常常出錯,難免引起上司的不滿。後來他大概是實在忍不住了,就公開地追求起來。誰知對方壓根兒就不愛好這種事兒,於是他遭到了嚴厲批評。領導指出他的思想不健康,還讓他好好反省呢,讓其讀一些相應的大部頭的政治著作,以提高覺悟。照理說黃老在這個時候懸崖勒馬也還來得及,誰知他過於一往情深了,一邊讀那些著作,一邊在空白地方寫下了一些小句子。這難保不是為了給她看的。有一首這樣寫道:‘我愛領導,心如刀絞;看你走路,婷婷嫋嫋;永生追隨,人間一寶……’”

我讓靜思庵主慢些複述。我認為這不失為一首好的滑稽歌謠,甚至因此對黃科長另眼相看了。

人的情感真是奇怪,只是一轉眼的工夫,我就有點喜歡這個奇特的人物了。

庵主說下去:“本來黃科長與更高的首長在戰爭中認識,他們關係不錯。可是由於他寫的這首情詩被女處長裝進了檔案材料裡,仕途從此也就算沒指望了。這是讓他一輩子懊悔的事。可是他至今也不明白:為什麼領導就不能追求……”

“領導也是人哪。”

庵主點點頭:“對此我們三個人的見解是一致的。”

寂寥的時刻,我一次又一次開啟了他的自傳。靜思庵四周靜靜的,沒有一絲風。在這個極其適合沉思和緬懷的時刻,我願把自己沉浸到這樣一些文字中。接下去該看《遊擊考》了。應該說這個學術色彩很濃的名字對我倒有點吸引力。我發現它是記載戰爭年代他怎樣投入一支武工隊、經歷了哪些戰鬥、周旋在平原和山區……其中沿哪個路線行軍、每一場戰鬥的前後經過以及所思所想、所聞所見,一一予以詳記。像前兩章一樣,最重要的事情往往幾筆帶過,而到了一些細枝末節,反要不厭其煩地敘寫,製造成一個個重點。不過這也許是讓人產生興趣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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