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故地(1 / 2)

小說:曙光與暮色 作者:張煒

<h5>1</h5>

我那片魂牽夢繞的田園……你被毀過的容顏讓我不敢正視。是的,當年就為了躲避這個時刻,我才不得不背過身去。

然而你今生再也不會從我心靈的版圖上抹掉了。我一路踉蹌而來,繞過那些地裂和水灣,一直撲到你的懷中……我弓腰尋覓原來的一切。是的,我的園子,此刻我仍能聽到你若有若無的呼吸。我撫摸這一處處塌陷——沒有塌陷的地方也有了深深的裂縫,那些還在支撐和掙扎的樹木,它的根鬚被生生扯斷。一根根籬笆支架有的直立、有的橫臥,斷成了兩截。我蹲在一棵奮力伸展枝葉的山楂樹下,撫摸著它,又一次感到了灼手的體溫。它在我手下瑟瑟抖動。我不知如何是好。這就是被我拋棄的大樹嗎?我這個沮喪而膽怯的人,還怎麼配來這片平原呢?也許你們從一開始就該看出我這個城裡人有多麼可疑。

抬頭尋找那個塌了半邊的茅屋,看到它的殘壁仍舊矗在那兒。我走過去。茅屋原來是東西四大間,旁邊還有加蓋的耳房,這時候也大部分塌掉了,只留下了正面的兩間。西邊兩間的地基都陷下去,連帶著一半的屋頂也毀掉了。這裡已沒人看管,蕪草齊腰。我的操勞不息的兄長,那個柺子四哥現在也不知到哪裡去了。我想在地上看見一些新鮮的痕跡,如人的腳印,還有狗的蹄印——我在想象那個老人可能牽著那條獵狗到這兒轉悠——他會像我一樣來這兒尋找什麼。

站在深深的蕪草中,沒法阻止那麼多的往事一塊兒湧來。我是把魂魄丟在了這兒。

就是這塊腳踏之地,最熱鬧的時候曾經笑語喧天,屋裡屋外、連同小院都站滿了朋友。他們簡直來自四面八方,有海邊的打魚人,從省城或更遠處趕來的朋友,還有海邊小城裡的人,有我們西鄰那個國營園藝場的年輕人。那是何等的熱鬧,那真是最激動人心的歡聚。那些夜晚啊,篝火一燒起來,那條護園狗就把胖胖的兩爪搭在我的身上,把我的衣服弄得滿是沙土。

那樣的歲月就在某一個黃昏沉寂了,無影無蹤。

我今夜就在塌了半邊的茅屋裡過夜。從西間走進東間,不斷有什麼野物被驚飛,還有什麼東西刷刷鑽進屋角那堆亂草裡。還好,灶上還有大半塊鍋鐵;最令人感激的是那個大土炕還沒有坍塌。我想肯定是那些光顧此地的人不忍毀壞,他們仍然還需要它。半截炕蓆子油光光的,竟沒有被灰塵矇住。這使我明白了,這裡正是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最好的庇護所。我蹲在撲滿煙氣的鍋灶跟前,把背囊摘下,像過去一樣把它扔到大土炕上。真像回家了,心上湧過一陣淒涼的輕鬆感。我把鞋子裡的沙土倒出,然後就坐到炕上。先倚著背囊歇息一會兒,打量著四周。窗和門都被人取走了,四處除了風聲什麼也沒有。西邊的那個園藝場靜悄悄的,沒有一點人聲傳過來——他們最後的一撥人馬大概也搬得差不多了,頂多會遺下幾個人留守。海邊上由於汙染嚴重,日夜呼喊的打魚號子再無聲息。

這個夜晚的情景倒很像許久以前的時候。還記得那個春天,入夜後颳著大風,我第一次到這個殘破的小屋裡來。當時的土地剛剛被人丟棄,茅屋破敗不堪,沒有窗扇也沒有門板,風沙旋進了屋裡,炕上也是這半截席子,鍋灶上也是破了一半的鐵鍋——不同的是那時候我渾身都是力量,躺在半邊席子上,滿腦子都在琢磨怎樣使這裡新生。

而現在,我是千里迢迢趕來祭奠……

我一直坐到四處變得漆黑一片才試著躺下。這一夜不記得好好睡過一次;總是坐起,找到半截菸頭點上吸了,看著窗戶。天不冷,有什麼在外面活動,刷刷奔跑。那是還沒有來得及遷移的野物。能離開的都離開了,只有一些膽大的小野物才喜歡在廢墟和瓦礫中尋找什麼……視窗那兒閃動著一片繁星。一陣飢餓襲來,我記起還沒有吃晚飯呢。從背囊裡翻找出一小塊蠟燭點上,開始動手做飯。沒有取隨身攜帶的那個小鐵鍋,因為我只想重新啟用一下這個又大又破的鍋灶。這樣就可以把大炕燒暖,讓我再飽飽地嗅一頓那種煙火味兒。這個鐵鍋只剩下了大半塊,鏽得很厲害。我用沙子擦,用水沖洗。直弄了好久,那鐵鏽的顏色還像血一樣紅。我在破了半邊的鍋子上隨便煮了一點粥。

睡不著,一直琢磨那些和我一起料理這片土地的人,一個一個想著,想他們現在都散在了哪裡?從城裡來的又回到了城裡,其他人則回到了這個平原和南部山區。他們在一些誰也不知道的角落裡忙生活了。這就是人生:聚散無常,從來如此……

我在此地前後有過多少朋友,每次走到這裡都尋找過他們——可是能夠找到的熟人已寥寥無幾。

吃過東西后站在院子裡——其實這裡已不能稱其為院子了。原來圍起的灌木籬笆已經被毀掉,四下光禿禿的。稍不小心兩腳就要陷到一處地裂裡。風增大了,可是除了風聲,任何其他的喧鬧都減弱以至於沒有。能清晰地聽到不遠處的大海——蜆子灣裡撲動的浪頭。而往日從這兒望去,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無邊的蔥綠。西邊是國營園藝場,眼下那兒只有一些黑乎乎的影子,連個輪廓都沒有了。我在園藝場裡有過多少好友,那些年輕的姑娘和小夥子都是我們屋裡的客人。沒有他們,我的田園就會失掉一大半美好的回憶。

我此刻對這個平原的命運萬分驚異:它竟然凋落得如此之快。

黎明前我在大炕上睡了香甜的一覺。最後是被吵醒的。因為海邊荒原上的野物已經有好長時間把這個塌了半邊的茅屋當成它們的家了,一個個都趕在黎明前回來。它們大概發現了我之後,又一傳十十傳百引來了許多同伴。可能有好長時間它們都不敢驚動我,只在旁邊注視著,眨動著一片驚訝的眼睛。後來它們當中有誰終於憤憤不平了,由一個小傢伙領頭髮起了進攻。它吱吱尖叫,接著另一些野物也跟著呼喊——我猛地醒了,一抬頭髮現土炕下邊那個角落裡有一片眼睛。

我沒有害怕,因為知道它們是一些不會傷害我的生靈。奇怪的是它們見我坐起來也並不退卻,只是身子搖晃了一會兒,移動一下。我與它們對視了片刻。我想這些野物再有不久就要無家可歸了。它們祖祖輩輩的故園就是這片荒原,這兒很快就要遭到更大的磨難。我知道臨近蘆青河灣的地方風景如畫,可是自從有一個港商與當地政府簽訂了大型化工廠的合資專案之後,就再也不會安寧。其他一些重汙染專案也逐漸在向蜆子灣靠攏。無論是動物植物,還有人們親手開墾的一片片田園,都在一塊兒走向末路。

我站起來時,它們跳騰著呼啦啦躥出了空蕩蕩的屋子。我四處看著。後來我在角落裡竟然發現了一隻瑟瑟發抖的小貓。它只有半尺長,看得出它是從園藝場或者附近村裡跑出的一隻小貓。我憑經驗得知,家貓是不會和那些野物混在一塊兒的。可能這就是它留下來的原因。它在這個角落裡仍然比在野地上奔跑要安全得多,我不明白的只是剛才那群野物為什麼沒有傷害它?可見那些野物大半都不是食肉動物。小貓皮毛髒臭,瘦骨嶙嶙,它大概餓壞了。我覺得這是一個流浪的孤兒,就像我遇到的那些流浪漢差不多。

我把它捧到手裡,它竟然一點兒也不害怕,呀呀叫,還舔起了我的手掌。我趕緊從鍋灶裡盛出一點殘粥。小傢伙馬上伸出舌頭舔起來。它吃東西的聲音那麼甜美。我在角落裡給它整了軟和和的草,把它放在那兒。我又躺在了炕上。剛閉上眼睛沒有多久,覺得臉旁有什麼在拱動,伸手一摸,又是那隻小貓。我把它摟在懷裡繼續睡去。它甜蜜的鼾聲在黎明時分打得更響。

我不再孤單了。

<h5>2</h5>

白天,我背起背囊向大海走去,把那隻小貓放在了身上。它如果願意,我會一直攜帶著它。靠近大海這一帶過去滿是綠色,那時從上面走過,雙腳一直要踏在草棵上,還要在密密的灌木棵子間繞來繞去。可現在,旋起的沙丘把灌木和草地都覆蓋了。只要是灌木沒有連根拔起的地方,一個沙丘就會逐漸形成,最後連高達十餘米的樹木也只露出一個小小的梢頭。有時沙丘大得像座小山,登上頂部可以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沙丘一直連到蜆子灣。那裡黑乎乎一片,翻滾的浪花在海面上簇動著,顯得特別白。沒有一個漁人,岸上冷冷清清。

這就是蜆子灣!父親從南山歸來後,有一段時間就在蜆子灣打魚採螺。那時這裡是多麼熱鬧的地方,打魚的人和四處湧來的魚販子站滿了一片沙灘,火把通宵燃著,海上老大的粗嗓門人人懼怕……我一步一步靠近它。如今的蜆子灣不僅死寂,而且已經變得髒亂不堪。造紙廠排洩出來的鹼水和各種屑末覆蓋了很大一片海域,富含鹼性的水浪飛濺起來,簡直像肥皂沫一樣黏稠,堆積起來像一道道雪嶺。海浪不斷把一些原油凝塊推上來,一不小心沾在腳上就很難揩掉。記得前些年走在這裡,時不時發現被海浪推上來的魚和螺,可現在已經再也看不到它們了。這裡大概變成了世界上最可憐的一個海灣。一切變得太快了,快得讓人無法提防。僅僅是五六年前,這裡的海水還是藍的,沙灘上一眼望去還是鬱鬱蔥蔥;往西十幾華里就是蘆青河入海口,那裡有一個更美的藍色河灣:河灣上總是盤旋著成群的水鳥,一些手持旋網、足蹬長筒膠靴的漁人在水緣上走來走去……如果前推幾十年,那麼這裡則是高大蓊鬱的林木,密不透風的林子裡奔跑著各種各樣的動物,據老人講有狼、狍子,甚至還有銀狐和梅花鹿。當年這裡也是那支有名的隊伍活動的地方,他們當中產生過真正的英雄。如今不僅叢林消失了,而且再也找不到英雄,如今活動在這片淪落荒原上的只有草匪和惡棍。

我不能不想起父親和外祖父——黃科長交給我的那篇《遊擊考》就寫了很多這一帶的事情。這兒就是一部傳奇的滋生之地了,誰能相信呢?我站在不斷湧起雪白的鹼性泡沫跟前,恍若走到了一個極為陌生和恐怖的世界。我必須儘快離開這裡。

從蜆子灣回返時,原想直接順著蘆青河左岸往前。可是走了一會兒才發現,我的兩腳正不由自主地邁向另一個方向——後來終於明白是在尋那棵大李子樹。我驚訝地收住了腳步——因為我知道前邊什麼也沒有了,那裡所處的位置正好是礦區最先擴大開採的地方,它早就成了一片荒涼的水窪,已經雜草叢生慘不忍睹了……

可是我究竟要走向哪裡?究竟要尋找什麼?故園毀了,一切面目全非——我一路急匆匆地趕來,難道就為了面對這滿目蒼涼,讓一種空蕩蕩的感覺把人弄得渾身涼徹嗎?我好像只為了印證一個事實:我的出生地、這片平原,如今真正是一貧如洗,她再也無力收留我了,儘管我是她流落他鄉的兒子……荒原上垂落了沉沉甸甸的目光/頭頂上再沒有云雀的歌唱/沙丘鏈正把我鎖住/我踟躕,掙脫,想確定一個方向/何處是故地香茅/那一滴萱草的眼淚/我向蒼茫之夜伸出討要的茶缸/裡面落下了寒鴉脫下的羽毛和/貝殼碎成的屑末,一些沙粒/我把它們一塊兒裝進背囊……

我想到那個園藝場的留守處去打聽一些熟人,後來又打消了念頭。好像如今全都沒有必要了。我不想再看到沮喪疲憊的面孔,那隻會使我更加難過。還是讓我自己一路向南吧。

再到哪裡去呢?我問著自己,直到一切漸漸變得清晰:到南部山區去,去那裡尋找莊周。而且這一路正好可以路過羅鎮——羅鎮裡有“飛腳”的故事。

如果我真的踏到了那根隱秘之弦,就會聽到它震耳欲聾的鳴響。

<h5>3</h5>

羅鎮是整個平原上一枚閃亮的珠子。它與那個著名的海濱小城遙遙相對,算得上一處重鎮。在這幾十年的歷史上,關於羅鎮的傳說太多了,那些驚奇險怪的故事多得不可勝數。多少陳跡都隱入了歷史的煙塵,可是羅鎮依然不能讓人遺忘。它今天還像當年一樣混亂繁榮斑駁陸離,好像一定要在新的鬧劇中扮演一個角色。

羅鎮的名字在《遊擊考》中不斷出現,顯而易見當年那個黃科長就是以羅鎮為中心展開活動的。他的出生地就在離羅鎮幾公里遠的一個小村落,從那兒開始了他的“放牧生涯”——直到所謂的“學醫大事記”階段,才算正式走入了羅鎮。我估計他就是在學醫的時候接近了羅鎮的首富:那個有名的“革命士紳”。要了解羅鎮的過去,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對那個大家族的考察。我聽外祖母和母親說過,大家族裡的好幾代人都與官府聯絡密切,同一座大宅院裡出過滿清的高官、國民政府的要員,還有聲名顯赫的革命者。上一個世紀的故事是:主宰深宅大院的那個老人死了,從外面大城市回來的少爺身居羅鎮,成為多種政治勢力的爭奪物件。他在羅鎮和海濱小城投資興辦了很多公益事業,一時傳為美談。這個人與外祖父交往頗多,他們彼此欽敬。我相信,如果黃科長就是那個所謂的“飛腳”,那麼前後情節也當成立。因為他可以沿著這條線索把觸角伸到海濱小城,從而結交我的外祖父。羅鎮這個家族與外祖父城裡的大宅相比,最大的差異就是:外祖父一家在三四十年代已開始衰落,而這個大院卻一直興盛發展。它除了在遠近幾個大城市有商業經營之外,在山區和平原上還擁有好多土地。而外祖父一家早在上個世紀初就放棄了土地經營,而轉向設立錢莊、興辦民族工業。羅鎮大家族的後人參加革命已經是很晚的事情了,其後人在兩個敵對的政府裡都有高官,名字也都同樣的響亮,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羅鎮人不知該憎恨他們還是敬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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