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訴(1 / 4)

小說:曙光與暮色 作者:張煒

<h5>1</h5>

這天出工號子響起後,曲剛要往外跑,有人喊住了他:“到辦公室去一趟吧。”

一到那排茅屋跟前他的心就狂跳。伸手敲門,裡面靜靜的。又敲一遍,才聽到一聲:“請進!”

推門一看,寬敞的屋子裡只有一個人。那人兩手捧臉,低頭坐在寫字檯前。他按規定上前一步說:

“報告首長,曲到!”

首長抬起頭。原來是紅雙子。她一見他就笑出聲來,讓他坐在旁邊一把椅子上,倒水給他:

“老師,聽人說你在幹校時還是出色的歌唱家!”

曲在心裡罵了一句。

紅雙子那雙吊眼仍然像做學生時一樣,別有風味。可是幾年過去,她顯得有點老了,像以前在某處見過的一個冷麵寡婦。他心裡說:“她這人可能一輩子也沒有接觸過男人,但她對男人並不友好——當然了,我這樣說很武斷。”

紅雙子用一個又細又長的玻璃瓶喝水。這種瓶子他從未見過。她一邊喝水,一邊用瓶口冒出的蒸汽燻一下鼻子。大概她的鼻子不舒服,“用手摩擦鼻子兩側可以減輕症狀”,他想著,卻不由自主咕噥出聲音。紅雙子反問一句:

“什麼?”

曲只好大聲重複一遍。紅雙子笑了,很快變成了冷笑。她揹著手在他面前踱著。

“你以為當時幹校的一切都是臭烘烘的,是嗎?”

曲“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這從何說起?”

“你敢否認嗎?”

“我敢否認!”

“你再說一遍!”

曲的臉漲得彤紅:“我再說一遍。不過,當然,我說過‘臭烘烘’這個詞兒,不過我不是說農場的一切,我是說那個老教授……他寫的那些東西。”

“就是這首詩嗎?”她說著從衣兜裡掏出一個紙頭。

曲接過一看,正是那首詩的抄件。他終於明白了,那個老教授又把幹校時的陳芝麻爛穀子抖摟出來了。他把它放到桌前,伸出食指用力點住:“就是它。這嚴格講不是詩。憑他古典文學的底子啊,完全可以作得更好——他不夠認真,所以我才那樣講……”

紅雙子笑著。這一次笑得很奇怪,牙齒漸漸咬緊了。笑過之後說:

“看起來你當時不過是誣衊別人的牆報,實際上態度頑劣,而且性質嚴重。你嘲笑的不是什麼詩,不是什麼老教授,你嘲笑的是幹校對你們的全面改造。”

曲緩緩坐下。紅雙子走到窗前,又轉過來:

“老師,我剛才是公事公辦,是桌面上的話,也就是說我給你定了一個不輕不重的罪名。任何人都會這樣處理,像我一樣。不過眼下在這個辦公室裡,與你談話的是我,不是別人。這樣我們倆就可以開誠佈公,談一點實實在在的話。”

“是啊,你……”曲吐出一句又馬上後悔了,趕緊抬起頭。

“是的,我們可以談點更切實的東西了。比如從我的角度,我想問你一句:你是否覺得自己有罪呢?”

“我——”

“你回答,回答錯了也不要緊,我只不過要求你說實話。不用擔心,我們這次說過就完,你不必害怕。”

“我覺得——”

他在這一刻閃過的是腦海裡演練了不知多少次的那個場景:他坐在被告席上,對面是嚴厲的法官。“你知道犯了什麼罪嗎?”“知道。”“什麼罪?”“姦汙婦女……”“是弱智女子!”“是的,是。”“該當何罪?”“判、判……”他不懂得該怎樣量刑。“判你二十年!偽君子,披著羊皮的狼!”“是,是的……”

如上場景是他虛擬的,一次次上演,算是一種自我審判。

紅雙子喊叫:“乾脆一點講吧,你覺得自己還談不上是個‘罪人’,不該到這裡來是吧?”

“哦,我覺得自己有很多罪行……唔,錯誤;有一些不健康的思想。舊社會過來的人嘛,國外回來的人嘛,思想深處也許還有一些……嗯,不好的方面。但我力求進步,努力向上……”

“現在你終於講明白了:你否認自己是一個‘罪人’,是不是這樣?”

曲“哦哦”兩聲,但什麼也沒有說出。

紅雙子叉開腿站好:“我替你說了吧。你覺得自己這一套本錢都是過去、是外國給你的,我們還欠你呢。所以你才能養尊處優幾十年,膽子越來越大,到後來差不多是肆意妄為。你這一輩子究竟作了多少惡,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不要辯解,你聽我講。我們從你那兒可以找到各種各樣的證據,你是無法駁辯的。這都顯而易見,也是冷酷無情的。因為這是事實。這既是你的思想,也是你的行為。而且你還有其他方面的問題,比如在國外的情況,那也不會是一筆糊塗賬。這個我不說你也明白。你起碼不會否認自己腐臭糜爛的生活方式吧?”

曲終於忍不住:“國外的事情是早有結論的呀!”他站起又坐下,臉變了顏色,身上開始顫抖。

“擊中了要害。不要緊,屋子裡只有我們兩個,我只是說說而已。有些事情你心裡完全清楚。前些年揪鬥你的時候,許多方面只是涉及,還未能講清。現在時間充裕了,我們可以從頭來。比如有人揭發,你曾經對一位女教師有過非分之想,有過很多極其可怕和醜惡的舉止,這個你是無法否認的。隨著形勢的發展,我們對你的瞭解也更加深入。我們還了解到:你還曾經對一位更年輕的女同志實施過暴力手段,進行猥褻,險些造成嚴重後果……”

曲渾身打顫:“她……是誰?教師?”

紅雙子擺手:“你自己心裡知道。請不要故作激憤。為了那位同志的聲譽問題,我們不得不暫時隱去她的名字。她現在也可以說是一位首長同志的賢內助了……”

曲終於想到了那位尖頭鼠腦的、不太道德的女子。他閉上了眼睛,再沒說話。腦門上一層冷汗。他在心裡想的是:天哪!破鍋偏要遇上漏屋,怎麼突然間這一切都集中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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