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之間(1 / 2)

小說:曙光與暮色 作者:張煒

<h5>1</h5>

太陽轉到南方的時候,曲又一次摸到了那個小山包跟前,找到了那堆疊得整整齊齊的松木劈柴。可是晃了晃那個木頭小門,關得緊緊的。

他坐在了那兒。

這樣等了一個多鐘頭,那個戴著油亮瓜皮小帽的老頭終於出現了。他見曲蜷在門邊,就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吆喝一聲:

“你這個鳥人!又轉回來了!”

像上次見面一樣,老人又留下他吃飯。但這一次沒有喝酒,所以話也就少得多了。原來這是一個沉默的人。曲明白:如果不趕緊走掉,那麼又要在這裡度過一個夜晚了。不知為什麼他一點也不願離去。最後他看著老人說:

“老哥,我要走了。”

老人點點頭:“走吧。”一邊說一邊摸起了煙鍋,開始吸菸。

曲囁嚅著:“我是一個新手……”

老人頭也不抬地咕噥:“知道。”

曲坐下了。背囊從背上脫落。

老人咂著煙鍋:“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個新手,別看你穿得破衣爛衫,滿臉是灰。我琢磨你可能是一個新近犯了事兒的人……”

曲的嘴巴驚得合不攏。

“不過你也沒犯什麼大事兒,不是一個黑心黑性的人。連個兔子都不敢下手,怎麼能是一個黑心性呢?不過老夥計,我告訴你,要在山裡活下去,就要下得手去,就得宰殺野物。我說得對不?”

曲點頭。他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老人的眼睛。老人吸著煙,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那個夜裡我喝了酒,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不過我的心可沒糊塗。我說了抓‘特務’的事,看到你全身一抖,知道你的來歷不淺。不過我知道你不是個壞人。就是殺了人也不要緊。你要知道,有些殺人犯也是些軟性子,那是他們被逼無奈——你殺了人沒?”

曲搖頭。

“那你到底為什麼跑出來了?”

曲告訴他出來找老婆……

“誰把你的老婆擄跑了?”

曲儘可能通曉簡潔地講了與雲嘉分手的那段經歷。老人把煙鍋從嘴裡拔出來:

“噢,那麼說是官家把你的老婆擄跑了。”

老人重新吸著煙,若有所思地看著外面:“給官家做事,就得提著腦袋啊!你看看,連個老婆也保不住……”

曲又給他講了那個勞改農場的生活,講了旁邊那個更可怕的礦山,還有那些逃跑失敗的夥伴、剛剛死去不久的路吟……他像對自己的兄長講述這一切,講著講著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眼前的老人只大他七八歲的樣子,可是腿腳卻如此硬朗。老人聽著,手離開煙鍋,摸了摸曲的頭髮、後背,連連嘆息:“不用走了,在這兒過夜吧……”

曲怎麼也沒法使自己平靜下來,他真想伏在這個兄長身上大哭一場。他認定了這是自己的兄長。是的,他是一位漂泊在外、早就為在山裡準備了過夜之地的兄長……有一個執拗的聲音在心底響起:我再也不離開這座石屋了,再也不想離開了。可這會是一場乞求嗎?如果真的是乞求,那麼我可憐巴巴的聲音會打動他嗎?他會接受我嗎?在我發出的乞求聲裡,在我逃離之後第一次請求收留的期盼中,我的自尊是否會受到傷害?

他不敢想下去,只緊緊閉上眼睛。

這是一個極其安靜的夜晚,外面沒有風。老頭睡得很好。他睡著,呼吸平緩。可是曲卻睡不著,他差不多一直大睜著眼睛,迎來了石屋裡的第二個夜晚。

天亮了,他看到那個老人並沒有挽留他的意思。他抓起了背囊。可是當背囊帶子穿到胳膊上、就要揹負它站起來的那一刻,他突然把它扔掉了。他上前攥住老人的胳膊說:

“老哥,讓我們在一起過吧。我們互相照料,咱倆年紀都大了,也是個伴兒。到了時候,我再把老婆接來……”

老人對這一切像是早有預料,眼睛望著小石窗,看著熹微的天色。後來他走出去。曲也跟上出來。老人抬起頭往東看去。曲看著他眯縫的雙目,知道他在尋找東方第一縷陽光。那陽光遲遲沒有伸出。就這樣,兩個老人一塊兒等待,誰也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松樹的枝椏間突然射出了一道橘紅色光束,緊接著各種鳥雀開始了歡快蹦跳。它們在松樹空隙裡翻騰、打鬥。曲差不多聽見了它們的嘎嘎笑聲。老人裝了一鍋煙吸起來,把溼漉漉的菸嘴一下子插到曲的嘴裡。曲從來沒有吸過煙,這時候卻用力吸了一口,馬上嗆得咳嗽起來。老人立刻把煙鍋取回,說:

“一個吸菸的人,一個不吸菸的人——這兩個古怪的老頭能住到一起嗎?”

曲知道這是一句玩笑話。

又停了一瞬,老人緩緩地轉過臉。曲看著他。他點點頭,把手搭到曲的肩膀上:“夥計,我們倆好不容易才混到一個人過的份上,這不容易啊!你還是回吧。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不能和你住在一塊兒。”

曲覺得身上像被人打了一掌,周身都感到疼痛。他往後倒退了幾步。他的臉熱辣辣的。他在這個時刻才明顯感到,他的自尊受到了真正沉重的一擊。他像被當眾鞭了一番似的。

他一聲沒吭,咬著牙到土炕上抓起背囊,背上肩膀,低著頭走出來。

那個老人看也沒看一眼,一直在盯著松樹間打鬥的鳥雀和那一縷縷彩色的陽光。他向老人道一聲別,嗓音嘶啞。可是老人一聲沒應。曲往大山深處走去了。他走開了一段,又站住了。

他轉過身,直盯盯地看著被霞光勾勒出清晰剪影的那個老人。他這時才發現:這個人像自己一樣瘦弱、矮小。可是這個人的心多硬啊。難道就這樣離去嗎?不!他往回走了幾步,又走了幾步。

“老哥,我就要走了,我想最後問你一句:到底為什麼?”

老人這才轉過身,點點頭:“好吧。就告訴你。我這個人哪,和誰也合不到一塊兒去。時間短了行,我們可以成個好友,時間長了咱倆就會結仇。你想知道嗎?我告訴你,我和我的兄弟也合不到一塊兒去,我讓你走開是為了和你做個朋友,免得日後成了仇人。我也想告訴你:你要真把我當成朋友的話,那麼有工夫就來看看我。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也來找我,保險錯不了。我還想勸你,千萬不要和別人合到一塊兒過,人和人是合不到一塊兒去的。你逃出來了,成了一個人,就要一個人去過日月。你說年紀大了,活不久了,要互相照料,這又錯了。還是自己照料自己吧。能活就好好活,不能活就一個人去死。”

曲“啊啊”兩聲,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老人把手搭到他肩膀上:“好兄弟,記住我的話吧。”

這一次他們真的分手了。曲轉過身去,再也沒有回頭。

<h5>2</h5>

曲盡力回憶他所見到的那個皮扣是怎麼做成的。實踐了多次,沒成。在山的慢坡上尋找野兔奔跑的印痕,就在野兔經過之地結了釦子。他記起那個老人下的皮扣是很奇特的,它是活的,很寬鬆,只要奔跑的兔子一沾上就會被勒住,而且越掙越緊。山上的兔子多極了,它們來回奔跑,在光禿的山坡踩上了一溜溜小路。曲真想轉回去,跟那個石屋老人學幾手,但還是忍住了。他記住了老人的話:一個人要死就自己去死。他明白與此對應的一句就是:一個人要活就好好活。是的,我正在設法。我都明白。

他在印滿了兔蹄的路上結的幾次皮扣都失敗了。

大約是第五六天上,他終於聽到了山坡上傳來的尖利叫聲。他的全身都抖,被這成功弄得不知所措。當他跑到那個兔子跟前,又有了另一種痛苦。兔子亮晶晶的眼睛,它的哀號,滾動掙扎……曲猶豫著,後來還是撿起石塊擊中了兔子。這是他第一次宰殺野物。

他進山來第一次吃上了香噴噴的兔肉。他不斷回味著與那個老人的談話,記起老人來自富豪人家——他是為了一個女人跟家裡人鬧翻了。還有,他與自己的兄弟也合不到一起。那是一個真正可怕的老傢伙。比起他來,自己還像一個剛醒世事的娃娃。是的,剛剛學會在莽野和大山裡走路。那個人竟然能在大山裡開鑿出自己的一座石屋。顯而易見,他的一輩子都是一個人度過,接下去還要一個人老死在那裡。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他到底經歷了什麼?除了他自己的簡單敘述,還有什麼更可怕的磨難?曲明白那只是老人自己的事情。那個老人身上凝聚著可怕的人生。老人的決絕、堅毅,令人恐懼。一個人真的可以這樣一生獨處、面對荒野嗎?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

這需要一種超乎尋常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哪裡?曲反覆琢磨,最後認定這種力量也同樣只能是一種“愛力”。除此而外將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人做得如此決絕。

這個夜晚他又在日記上寫字了。後來只要有一點工夫,他就要記下一些什麼。他甚至追記了去幹校和勞改農場之前的生活。除了搞食物、記筆記,就是蜷在小窩棚裡,一個人低一聲高一聲地說話。這裡沒有人。他要弄明白一人獨處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弄明白一個人所需要的到底是什麼。

那是一種呼喚和被呼喚,是被一雙目光若有若無的注視,是兩個人的傾心交談……他明白了:這種交談不能有任何人打擾。

你啊,不知是否看到了我現在的模樣:茂長的連鬢鬍鬚,長一根短一根的白髮,越來越硬的皺紋,還有,我親手搭起的這個窩棚……多麼好的窩棚啊,它雖然小,卻是按照我們倆共同生活的需要搭起的。我在山裡認了一個真正的兄長,他教給我怎樣獨處。他說:“你好不容易才變成了一個人,那麼就一個人過下去吧。”他拒絕了與之相伴的懇求,心硬如鐵。他把我重新趕回了一個人的世界。我明白了,他是讓我一刻也不要忘記,讓我永遠把你珍藏心間。我想著你,記著你,與你緊緊相擁一起,我們倆就合成了一個人。你現在到底在哪?雲嘉,雲嘉!只有你的一雙眼睛看著我,可是你到底在哪兒啊?還有我們的孩子——他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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