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分別(1 / 3)

小說:曙光與暮色 作者:張煒

<h5>1</h5>

一隻長耳鴞不停地叫。加友身上發抖。我告訴她這沒有什麼。

“多嚇人哪大哥,你聽見了嗎?”

我再一次告訴她:這是一隻長耳鴞。

“有什麼在哭,你聽見了吧?它在哭……”

我駐足諦聽,聽見了。我想那該是一隻孤單的花面狸在泣哭。在這黎明前的一段時間,有一隻孤單的花面狸……我們一塊兒往回遙望,在山嶺後邊有什麼像閃電一樣搖動了一下。我知道那是一支長柄手電。這是周子一夥特有的那種大手電。加友伏在了我的肩上:“我怕他們追上來,我怕他們從另一邊圍上來……”

有幾隻鳥在我們四周旋轉,在很近的地方發出細碎的聲音。那是一種蝙蝠吞食秋蟲發出的聲音,它可能是一隻大足蝠。我感覺到她在不停地顫抖,我安慰她,可她的眼睛一直望著後面。我告訴她:“你放心吧,這一回周子真的遇見了一個好對手。只要轉進這片大山,沒有任何人能夠追上我們!”

“可是你跑不快,你身上有傷,左腳還拐……”

“不要緊。只要在這片大山裡就成。”

她抬起那雙大眼睛望著我。微弱的星光下,我仍然能看到這雙眼睛在閃閃發亮,這是被淚水無數次沖洗過的一雙眼睛。我告訴她:我從少年時就開始親近這片大山,這裡對我而言是再熟悉也沒有了。每一棵樹、每一道溝壑、每一條小河,我都清清楚楚。我指著西南部那片黑漆漆的叢林說:

“看到了嗎?打這兒往西,繞著山麓的慢坡走上十多公里,跨過幾道縱谷,然後順著谷地左岸一直往上走就可以走到黿山。那兒山高林密,有很多懸崖深谷,他們不敢到那裡追我們。你不要害怕,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已經離那個該死的地方有十幾華里;我們已經轉到了山包的後面。”

我們故意挑揀一些難走的地方,鑽過叢林,避開山裡人踏出的細小路徑,這樣就可以直接從那些不太高的山脊跨過。我知道只有用這個辦法才能甩開追蹤者。他們只能在那些細繩般的山路上奔跑,以為我們也只能沿著這樣的小路逃奔。他們還可能在那些谷地和山豁口那兒堵截,過去抓那些逃跑者也總是在黎明時分得手。他們錯了,他們不知道我早已化為這個大山裡的一個動物,從十幾歲時就能四蹄著地刷刷奔跑。有時我還可以生上翅膀飛過高山,可以順著崖畔奔跑,還可以在谷底像針芒一樣細密的小樹棵裡鑽來躥去。

翻過又一道山嶺,才看到東邊的天色有點變化,漸漸看到了流雲的絲綹:它的顏色在急劇變幻,有什麼東西在其間閃亮。黎明快來了。加友再也走不動了,她蹲下來。“肚子疼嗎?”她點點頭:“我們歇息一會兒好嗎?”剛剛坐下,我就發覺身上像要裂開似的,有好幾處傷口針扎一樣疼。我覺得一個膝關節受了重傷,搓揉著,活動著。我想這可能是一條韌帶拉傷了。

我對這片大山是如此熟悉。我知道大約是二十多年前,這裡的食人獸就已經消失了。這裡最危險的動物就是狼、貉和豺。不過狼已經很少見了。但這兒畢竟是兩條山脈——砧山山脈和黿山山脈的交匯處,山高林密,常有各種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如果說食人獸仍然存在,那麼它們或許變成了精靈,化為了人形,比如周子—— 一隻最為兇殘的食人獸。我們倆差點被他吞食和消化。

加友不停地打抖。隨著光線明亮起來,她把臉轉過去。她不好意思轉臉,一路上竟變得越來越羞澀。她的毛髮,剃得短短的小平頭看上去真是滑稽極了,但我笑不出來。她美麗的面龐看上去仍然純潔、天真。她那個短短的小平頭使她看上去真的像一個小男孩了。那微微合攏的嘴唇讓人覺得她有萬千話語正要向你傾訴,可是欲言又止。她一次又一次把臉抵在自己膝蓋上,到後來就細細抽泣。我安慰她,她什麼都不想聽。她的抽泣越來越厲害,幾次要倒下,我把她扶住了。她倚在我的胸部,嘴裡一連串地呼喚:“大哥,大哥……我知道你現在更嫌棄我了,我完了。”

“你沒有完,你永遠是一個好孩子。你一切都挺好的,回家就好了。”

“大哥,我不回去……”

“那你要到哪兒去?”

“我跟上你,跟你去流浪。你不是說自己是個流浪漢嗎?”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我沒有吱聲。

加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拉。她像要攀到我的肩頭。她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知道你嫌棄我,你不會要我的。不過我想跟上你,我病好了就會在路上照顧你,我離開你會害怕……”

“你這個孩子,難道不回家了?你不是說媽媽在等你嗎?”

她哭了,一邊哭一邊晃著我:“我怎麼回去?哥哥沒有了,我給整成了這樣,媽媽看了會難過死。我不敢回去見媽媽。我要把錢寄給媽媽,以後就是四處討要也不回家了。我怕媽媽看了難過……”

怎麼安慰她呢?我從來沒有這樣作難。她像一個害冷的小貓一樣偎在胸前,短短的毛髮有點扎手。她那個被剃短了毛髮的小頭顱在我胸前搓動,使人想起這是一個少不更事的男孩。只是扳起她的臉,看到那細細的眉毛,聽到她輕輕哈氣的聲音,才讓人記起這是一個剛剛十八九歲的女孩:備受蹂躪,痛不欲生。這片大山裡的食人獸把一個活鮮靈俏的少女徹底毀了。我不知道她這一輩子該怎麼過,難道她真的要做一個流浪女人嗎?

我想到在平原和山區遇上的一些流浪女性,她們年紀大了,有的一路拖著一個滿是鼻涕的小孩,還有的懷裡抱著一隻雞。難道她們也像眼前的加友一樣,都有著難以回首的往昔嗎?流浪,走遍山野和平原,把一切秘密撒進茫野……我安慰加友,告訴她:必須回去看你的媽媽,老人家正為你望眼欲穿!回去吧,回去吧!

加友哭了,哭出了聲音:“大哥,媽媽不見我還好,見到我,她怎麼辦?”

我想了想,說:“你把自己的事情瞞住媽媽吧。先不要說哥哥的死,等以後尋個機會再……告訴老人。”

“這怎麼行啊,這怎麼行啊!還有,你看我的頭髮……”

“我以前見過一些女的,她們頭上受了傷或是長了什麼,為了上藥方便,就把頭髮剪短……”

加友哭著,一刻不停地哭。我受不了,扯著她的手站起。眼前的道路已經看得清了,我們慢慢往前走。後面的霧氣裡傳來了長吁短嘆的聲音,那是另一些動物……我們都疲憊到了極點,加友不得不一次次蹲下歇息。她的臉色焦黃,整個人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

<h5>2</h5>

這些天她一直是泣哭,夜不能寐。她在大口喘息的間隙裡還要泣哭,仍然忘不了原來的請求:領她到遠處去,越遠越好——離開這座大山……她說隨便流浪到哪裡都成,只要不再看到這片大山……

“大哥,你可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呀……”

我說一定領她走出險境,直到把她送回家去。

“你能留下嗎?”

“你回家後我也要回了。”

“你回哪兒?”

我不得不把一切都向她講出,告訴她:我是到山裡來找一位好朋友的。他到處流浪,現在正到處逃脫,因為他面臨了很大的危險。聽人說他流浪到了這片大山裡打工,我就趕來了,結果我撲了個空……我還要去找他。

“你從哪兒來?”

“從很遠的地方,從城裡來。”

“你是城裡人嗎?”

“是的,我的妻子和孩子正盼我回去呢。我在大山裡受的折磨誰也不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他們……”

她張大嘴巴,一直望著我。她又退開幾步端量我:“天哪!你在說謊,這是真的嗎?”

“都是真的,我為什麼要說謊呢?”

“可你一點也不像,一點也不像!”

我告訴她,是的,我沒有騙人。她又哭了,哭著倚在我的身上……

你牽掛的黎明之帆懸起時/山谷的歌聲一點點隱去/午夜露滴把它洗亮了/那是桉樹葉下的兩顆星星/你唱著擁有與失落,貧窮與富足/恭候第一縷陽光/等待它照亮身旁的花崗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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