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3 / 4)

小說:草鞋權貴 作者:嚴歌苓

“一本書能賣出多少錢吶?”多數人對議論錢有很大的勁,“還不是他過去的部下用部隊文化基金來買,再策動全體當兵的當官的都去買;幾百萬軍人,一人買一本就是幾百萬本!誰敢不買呀?皇上給了屎你也得吃不是嗎?你把他那自傳放到書店試試,擱到要長綠毛也沒人碰它一下!

“靠那點稿費修出個游泳池恐怕還沒有他的澡盆大!(人們已傳聞程司令給自已修了個‘貴妃池’)還不能擺著?這批老傢伙今天拆了圍牆修柵欄,明天拔了李樹種桃樹。不定哪天他們又想幹什麼了呢!”

最終人們會回到最切身的間題上:“現在看看吧,幼兒園上百個孩子也得給他讓道;挪遠了地方,每天接送孩子有多麻煩!……”

“告他!”

“告得贏他?”

“告不贏也告,過過癮!”

“告不贏你就倒楣啦。上回告程四星的那個參謀後來怎樣?程四星被宣判了、戴了手銬了,半年不到他老子就把他保回家歇著了,什麼手銬啊、公審啊,都是做戲!那個參謀呢?當年就被調任,第二年就脫了軍裝回老家了。

告他,他馬上搞一夥人拿放大鏡在你檔案裡找紕漏!

很多時候,他們還會流短蜚長到程家兒女;程淮海打小就去撩小姑娘大姑娘的裙子,連他妹妹川南他都不饒。

川南看樣子嫁不掉了,越老的處女越作怪。哪來的老處女啊?程家過去的老保姆傳出來故事,說那個川南是半個白痴,淮海跟她做了什麼。她光榮似的巴不得人人都知道。

程四星呢?他是蔫土匪,什麼壞事他都下得了手去幹,幹什麼都不露聲色。

“聽說當時中央要拉幾個高幹子弟開殺戒,平平民憤,四星就是一個。初判出來,程老頭子說:我兒子要真有死罪,我是服國法軍法的,作出一副包公不殉私情的面孔。

只要他能沽名釣譽,他什麼幹不出來?他可以親手殺了他兒子演苦肉計!再說殺掉一個他還有八個,他在乎那一個?”

“程四星一向受程老頭子虐待。看不出來嗎?四星長得有些像那個秘書!”

“怎麼會的——程夫人跟秘書的故事是程老頭子疑心出來的,恐怕他自己有成把抓的情婦,找個藉口把夫人廢掉。”

“故事不故事,反正都是那院裡的人傳出來的。都傳程家有過第十個崽子,沒出月子就死了。那個才是秘書的種。除掉了孩子、秘書,程老頭子開始懷疑其他孩子也有不姓程的。九個兒女,就四星相薄,又文弱,老頭子就看他不順了。程夫人死都咬定四星是老頭子的。怎麼辦呢,只有容他活著。”

“程四星怎麼會不像程老頭子?我怎麼看他怎麼像,那雙眉就是他老子的。再文弱,再蔫,他幹什麼都像他老子一樣心狠手辣。只是比他老子棋高一著,頭回打擊經濟犯罪,他一得風聲就代表他那個半官半私的公司捐了五十萬給兒童劇場,幾家大報馬上發了訊息。緊跟著,他又捐給殘廢人基金會,其實那時候他知道有人己經在盯他那幾把不開的壺了。換了程老頭,他第一沒魄力犯那麼大案子,第一犯了案子他也決不捨得捐這個幾十萬、捐那個幾十萬。他寧可捐親兒子出去。”

“誰知是不是親的。他怎麼不捨得捐程東旗、程大江?”

“他恨不得把程大江做成塊獎牌掛在胸口上。他到處跟人說他小兒子上軍校是自己考的,考上後、一直不跟任何人提到他父親是誰,屁呀!頂多同學裡頭暫時猜猜他的謎,軍院那種地方檔案多嚴謹,別說程大江的父親他們在頭一分鐘就清清楚楚;他父親的父親是誰,他們要不多久也搞得清清楚楚。程大江若想瞞掉他老子的身份,恐怕是他嫌老頭子名聲太大又不都是好名聲。”

“前陣程大江回來過假期。這小子臉上看倒是正正派派,像個人模樣。見了臉熟的,他還點個頭,笑笑,有回一輛軍車在營門口撞了個老太太,他手掐著老太太斷腿上的動脈,抱老太太上了車,弄得他一身血。程家有個積陰德的,往後老頭子一蹬腿,總不會招人恨得把那院子點了。”

“聽說是這回程老頭子跟他吵翻了,倆人以後準也不認誰了。”

“程家這種誰也不認誰的咒賭得太多了!上回程老頭子大罵程東旗做洋人媳婦,捉了女兒回來,逼娼為良,要她守那個裙帶婚姻的諾。那對不也鬧到父女相互不認嗎?

後來大家都還姓程。你當面罵程老頭子試試,程東旗肯定跟你玩命。有回一個女人賴在軍營門口,說是程司令二十年前答應過要娶她,那時她在貴陽的軍區首長樓做服務員。二十年程司令一點音訊不給,給的就是六十元的匯款。那女人坐在門口哭天搶地,警衛片的兵上去拉她、她就威脅要脫褲子;拿槍嚇她,她就把胸拍得嘭嘭響,喊:

開呀開呀,二十年前我就想死沒死成。東旗恰巧進營門,見了她笑起來,說什麼什麼娘娘你怎麼在這兒吶,好多年沒見啦,來,我帶你回家。她把那女人裝進車——她那天正開了她爸爸的車,直接送到公安局收容所去了。女人手裡捏的那張匯款單,據說是程司令親書的,當然被她撕了要麼燒了,反上那女人再到營門口來鬧的時候,什麼證據也沒了。東旗這下氣粗粗地對警衛營長說:一個女瘋子,誣陷首長,詆譭我父親的名譽,你要不官辦,我就私辦了。女人就此沒了,再沒人見過她。不知被官辦了還是被私辦了;也不知被怎樣“辦”掉了。程東旗不是不明自,她被父親捐了出去,捐到那樁聯姻裡去了,但她恨她父親跟你恨他父親絕對不一樣;她怎樣恨都行,你怎樣恨都不行,你一恨,她馬上就姓起程來了;馬上就忘記她父親壞她的名聲,毀她的幸福了。”

當這些話在耳邊聒噪時,霜降想模糊聽覺都辦不到。

這些就是最適宜被人聽進去,又被人傳出來的故事,不必誇張編纂一聽進去再傳出來,話自身就變。僅僅孩兒媽與那秘書的故事就有好幾個版本,並且程家院裡的版木和院外的版本絕不一樣。院裡大致承認孩兒媽有那筆風流債:

院外則懷疑她或許無辜。院裡對孩兒媽鄙夷,院外更多的是同情。

有天晚上霜降對四星冒出一句:“人家說程司令不是你的親父親?……”一說完她就後悔。雖然她與四星已很親近,但這話冒出來,她就定了心等四星惱。怎麼會出來這麼沒檔子的話呢?當了女傭若學會嚼舌頭根,再學會偷嘴和扯謊,一輩子就是女傭的命了。霜降相信自己的壞不屬於女傭。她趕忙將眼一垂嘴一抿,去掉了那種女傭的典型表情——她們一嚼舌就會像吮田螺、嗽鴨腦殼一樣擠眉弄服、滿臉跑著味道。

四星卻沒有很強烈的反應。他擺撲克牌的手稍一頓,擺得反而更流利油滑。“他是我老子。兩年前他偷偷找醫生驗過我的血。不然他早就借別人的槍把我斃了。”四星笑起來,眉垮著,像笑最蠢的笑話:“我怎麼會不是他的種呢?還用驗血?我打心底裡明白我是他的。我小時候,家裡那個廚子殺雞老殺不利落,我兩根手指一鉗,雞脖子就斷廠。鉗的時候心裡有種奇怪的愜意,身上的一股狠勁毒勁一下子跑了出去,那一剎那我不是我,是我爸爸。”

他伸出兩根手指,用力空空一鉗,看著聽糊塗的霜降:

“看看,他現在在不在我身上?每當我發狠、在學校裡想往人最痛的地方來一下,我發現我不是我自己,是他在我身上。”

霜降覺得他的聲音和模祥都立起來。

“看她他在我身上嗎?”他兩根手指漸漸長起來,鉗住霜降的下頦。霜降驀然看見,他果然在他身上。有兩根蒼老許多的手也一模一樣地伸長出去,老年性震顫也沒妨礙它們的準確和力度。它們並沒介伸向她,伸向夾竹桃枝子。

有回它們像四星那樣一鉗,一枝筆桿斷了。那時他正好好地教她寫字,胳膊從她身後環到她身前。霜降開始躲四星的手;四星不值得地這徉拼命似的躲,她躲的是在他身上的那個人。“我知道,你看見了:我不再是我,是我父親。

我心裡一有那股狠、想毀個什麼,想弄死什麼,我就知道他在我身上。也許我其他兄弟姐妹有不姓程的,但我知道我絕對姓程。”

他手縮回去,停了半晌,才又去摸牌。

就是那天,他問她:“老爺子碰過你嗎?”他那樣抬起頭,像是滿地攤著牌向他告了什麼密;他的眼在說“怪不得”。他話倒問得清淡,眼卻說:怪不得你從我身上認出了他。

霜降就在那天意識到自己非常非常地不幸。一些觸碰把另一些觸碰所引發的秘密而嬌羞的快樂馭逐了。她動了怒去否認,對四星,也對自己。

“你瘋啦?怎麼這樣去想你父親?他論歲數能做你爺爺了……”霜降眼淚也要出來了:“我是什麼東西?你也碰得,他也碰得,是吧?”她的淚讓四星頭一次不帶輕浮地溫存了她。

其實那天晚上她不是否認,而是帶著抵賴的承認:我是什麼東西!你也摸得,他也摸得!淮海就這樣理直氣壯地、充滿不平地大聲問:“四星和大江碰得,就我碰不得你?”那回她在樓梯上與他撞上,他順手拍拍她的臉。他在她躲他時那樣磊落地揚高嗓門,假若有第三者在場,他準拉了他來評理。他那毫無鬼祟的放蕩使你對自己看了個透:你就是這麼個東西,人人摸得。他似乎還告訴你:男女之間就這麼回事;人人都想碰,人人都想被碰,人人都在抵賴這個“想”。相互“碰”的事時時發生,不過有明暗而已;暗碰就需要什麼東西遮在面上,比如愛啦、理解啦。什麼愛呀、理解呀都是對“碰一碰”的抵賴。男女無非是碰來碰去,碰長碰短,這樣碰那樣碰。

有了大江的碰,你就認為你鮮嫩得別人再碰不得?霜降從心裡將自己全身打量著。大江的碰,也只是“碰一碰”,也許比淮海的更簡單,連男女的含意都沒有。你全身嬌羞的、秘密的快樂有什麼來由呢?沒有了快樂的來由,那麼不快樂的來由也對稱地消逝了。她卻仍對四星、對自己抵賴:那個老年男性沒碰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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