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2 / 2)

小說:花兒與少年 作者:嚴歌苓

“他不聽我的。”九華笑一下。

“讓你告訴他,是我說的。”晚江說。她不知道自己神色是嬌嗔的,是年輕母親和成了年的兒子使性子的神色。

“行。”九華說著,又一笑。

“讓他少給我打電話。打電話管什麼用啊?我又不在那兒分分鐘享福。”

“媽,不早了。”

“沒事看看書,聽見沒有?不然以後就跟你爸似的。”她推開車門,蜷了身鑽出去。

然後她站在那兒,看九華的卡車開下坡去。她一直站到卡車開沒了,才覺出海風很冷。回程她跑得疲疲沓沓,動力全沒了。六年前那個“歡迎”晚餐之後,九華開始了隱居。他每天早晨很早出門,搭公車到學校去。晚飯他單吃。晚江其實給他午餐盒裡裝的飯菜足夠他吃兩頓。晚飯時間一過,他會準時出現在廚房裡,沖洗所有碗碟,把它們放進洗碗機。如果瀚夫瑞或路易在此地碰見他,他便拼命佝著身,埋頭擺弄洗碗機裡的餐具。偶然地,瀚夫瑞會問他為什麼不同大家一塊兒吃晚飯。晚江便打馬虎眼,說他功課壓力大,在學校隨便吃過了。晚江一邊替九華開脫,一邊盼著九華能早日在這個家庭裡取得像蘇那樣的特殊待遇:沒任何人惦記、懷念、盤問。

半年後,人們開始無視九華。他成了這房子裡很好使喚的一個隱形小工。他做所有粗活,馬桶壞了,下水道不通,不必專門僱人修理,沒人再過問他在學校如何度日。連晚江都不知道,九華早早到學校,其實就在課堂裡又聾又啞又瞎地坐上六七個小時。那所中學是全市公立中學中最負責任的,因此一位老師找上門來。女老師說九華是個不錯的孩子:不吸毒、不打架、不跟女同學開髒玩笑。九華只有一點不好:上課不發言;邀請他或逼迫他,統統徒勞;他寧可當眾給晾在那兒,站一堂課,也絕不開口。

瀚夫瑞看看坐在沙發邊上的九華,問他:“老師說的是實情嗎?”

他不吱聲,垂著臉。他其實不知道老師在說什麼。

瀚夫瑞說:“你早出晚歸,勤勤懇懇,就為了去教室裡坐坐、站站?”

女教師聽不懂瀚夫瑞的中文,笑眯眯地說九華如何的守規矩,不惹事;對其他學生,老師們都得陪小心,伺候著他們把一天六七小時的課上完。講到那些學生,女教師生動起來,也少了幾分得體。她說那些學生哪像九華這樣恭敬?你伺候他們長點學問,伺候得不順心,誰掏出把手搶來崩了老師都難說。

晚江接茬說:“那可不是──克羅拉多州的兩個學生連同學帶老師,崩了一片。”她馬上意識到自己在吸引火力,援救九華。

女教師說,所以碰到九華這樣敬畏老師的學生,就覺得天大福分了,儘管他一聲不吭。

晚江說他從小話就少。

瀚夫瑞用眼色叫晚江閉嘴。他問九華:“你在學校是裝聾作啞,還是真聾真啞?”

女教師說:“我一直希望能幫幫他。好幾次約他到我辦公室來,他總是一口答應。”她此刻轉向九華,“你從來沒守約,是吧?”

她笑眯眯的:“讓我空等你好幾次,是吧?”九華毫不耍賴,問一句,他點兩下頭。所有的話就這樣毫無觸動地從他穿進去,又穿出來。

女教師說:“看上去我很恐怖,讓你害怕似的。”她咯咯地笑了。

九華又是點頭。

晚江說:“你怕老師什麼呀?老師多和氣……”

瀚夫瑞又給晚江一眼。他的意思是晚江給他吃了一記大虧──竟暗藏下這麼個兒子,如此愚頑,如此一竅不通,瀚夫瑞還有什麼晚年可安度?

女教師說:“你不是食言,存心和我尋開心,;你就是不懂我的話,是吧?”她等了好一會兒,九華沒反應。她一字一句,找著他的臉,確保她仔細捏塑好的每個字都不吐成一團團空氣:“你、不、是、跟、我、存、心、搗蛋,對吧?”

九華看著她,點點頭。

“不懂不要點頭。”瀚夫瑞劈頭來一句。

九華把臉轉向繼父,那兩片淺茶色眼鏡寒光閃閃。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使勁朝兩片寒光點頭。

瀚夫瑞調轉開臉去,吃力地合攏嘴。他兩個手握了拳,擱在沙發扶手上。每隔幾秒鐘,拳頭自己掙扎一下。他的剋制力和紳士風度在約束拳頭,不然他吃不准它們會幹出什麼來。

女教師一直笑眯眯的,談到對九華就學的一些建議。她認為他該先去成人學校學兩年英文。她不斷停下,向九華徵求意見似的笑笑。九華沒別的反應,就是誠懇點頭。

“頭不要亂點。”瀚夫瑞說。

女教師不懂中文,瀚夫瑞這句吼聽上去很危險。她起身告辭,兩手撣平裙子上的皺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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