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非童年。往日早已不再。丁一此刻的心情,或在未來——比如說在署名為“史鐵生”的某種思緒裡,才可見其蛛絲馬跡:
肉體已無禁區。但禁果已不在那裡。
倘禁果因自由而失——“我拿什麼獻給你,我的愛人?”
春風強勁,春風無所不至,但肉體是一條邊界!
你我是兩座囚籠。
倘禁果已被肉體保釋——“我拿什麼獻給你,我的愛人?”(史鐵生《記憶與印象·比如搖滾與寫作》)
或者,這不過是我在名為“史鐵生”的夢裡,所能聽懂的丁一。
而丁一,在那個無奈的夏天,惟沉沉悶悶數日而無一言,偶爾吃一口飯也是味同嚼蠟。
他就那麼每天瘋走,我只有跟著。
他就那麼隨時呆坐,我只好陪著。
我勸他注意身體,尤其要小心那朵曾經猖獗的花。
他卻依舊無言,或點點頭,對我的提醒表示理解。
沒辦法,我只好用他的話來激勵他——“樂觀”呀,“堅強”呀,“咱一定要成功,咱一定能夠成功”呀,等等,等等。
猛不丁地,他說話了:“陌生即性感”,這話哪孫子誰說的?
有啥問題嗎?
狗屁!我跟你說吧,這是狗屁!
狗屁就狗屁吧,我心想只要勞駕您終於能開開口。
陌生即性感,性感即陌生,請問這還有完嗎?
有完沒完你問我?
我是說如果終於還是陌生,咱可是圖的什麼?
是是是,您圖什麼?
所以我跟你說那是狗屁!
好吧好吧,就先這樣吧……不過,不過為什麼呢?
焦慮的丁一久久地尋找著回答。
我心想這問題其實我早跟你提過,你沒在意:心魂並沒有性,心魂只有別,所以心魂的團聚怎麼能是單單地依靠著“性感”呢?再說了,人家所謂的“陌生”,就光是指肉體嗎?你自個兒在那兒七弄八弄,倒來說人家是狗屁?不過……不過……哎喲喲,好兆頭哇!——想著想著我心頭忽一陣亮堂:怕不是此丁浪子回頭,要來歸依心魂了吧?
然而,迷茫的丁一能夠找到的還是疑問。
你說,還能有什麼比觸覺更真實的嗎?
比觸覺?更真實?
我是說還有沒有什麼辦法,比觸控更能證明真實?比挨近更能挨近,比進入更加進入,有嗎?直說吧: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那進入的感覺,不止於瞬間?
啊,此丁再次令我刮目。他指的分明是那獨具的話語呀!他是說:花飛花落,那話(兒)何為?——好啊好啊,果然此丁才情非凡,我沒看錯他!他是說:那話(兒)何味?那話(兒)何萎?那話(兒)何危?那話,它曾經是為了什麼?如今,未來,乃至到底,它都是為了什麼?
我暗自欣慰。
而那丁卻仍自憂愁:千篇一律千篇一律,哥們兒你說,還有點兒什麼新鮮的沒有?……脫,脫,脫!這個那個,那個這個,還有誰沒有?……別處無非是別處的此地,此地不過是別處的別處,哥們兒真是讓你給說對了!開始在哪兒,結束還是在哪兒,可咱這究竟是要去哪兒呢?
肉體是一條邊界,你我是兩座囚籠。
一次次心蕩神馳,一次次束手無策。
一次又一次,那一條邊界更其昭彰。
……
所有的詞彙都已蒼白。所有的動作都已枯槁。
所有的進入,無不進入荒茫……(史鐵生《記憶與印象·比如搖滾與寫作》)曠野的風再度流虛飄幻,不似曾經,勝似曾經。
丁一的思慮復歸當初:死的,那全是死的呀你看不出來嗎?全是遺體,全是幻影……那一塊塊面板所包裹的空間,絲毫也不能擴充套件,不能飄繚、動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