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4)

小說: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鐵生

不過,丁一的鬱悶,其實還有一個更為深重的原因,即“出賣”二字忽又半路殺出,而且是在一個與當年的情境何其相似的時候!“朋友是不能出賣的,可必須出賣時,你先說他不夠朋友就行了。”——那女子不經意的一句話,觸到了丁一的隱秘,觸痛了他的舊傷。

現在可以說說丁一當年的那樁“醜事”了——即那件令其早春烏雲籠罩、讓他一向諱莫如深甚至不敢深想的往事。世人單知自那之後丁一得了個“流氓”的稱號,卻不知其中另有隱情。如今事過境遷,丁一又已在情場屢屢得意,再提這段舊案,料是已無大礙。

這事就發生在那個口號喧天的大會之後。太準確的時間記不得了,總之,就在丁一自以為看穿了人間真相之後的那個冬天。還記得嗎,在那個大會上沉默的丁一突然爆發,對我憤憤地嚷著什麼“還不如他站在臺上”?那是指他的父親。他寧可父親是站在臺上萬人矚目地挨鬥,也不想他是站在臺下無聲無息地賣飯。當然我知道,他最滿意的情況是父親既不要在臺下賣飯,也不要在臺上挨鬥。想想父親,甚至卑微到連站在臺上挨鬥的資格都沒有,丁一莫名地惆悵。一個可有可無的廚師,誰知道你是誰呢?除去吃飯時看見你,別的時候誰還發現你,誰還會對你有什麼別的期望?所以嘛,也不會對你有什麼指責和苛求,也不會指望你有什麼觀點或見解。想到這兒,莫名的惆悵已變成確鑿的傷痛。我知道,他還是羨慕他那幾個父母是專家、權威或名人的朋友,以及羨慕著那些“紅綢”“紅緞”。從前羨慕,現在也還是羨慕。為什麼?因為現在他們也還是有理由比一個廚師的兒子驕傲,也還是會說——不說也會那樣想,或者那樣評判——“你們工人”,“你們工人其實挺好的……”唉唉,“他們”“我們”“你們”!丁一明白了什麼是敵視,什麼是輕視和漠視,什麼是根深蒂固,什麼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事情就發生在那之後不久,一個冬天的禮拜日。

一夜大雪,黎明放晴。那個禮拜日的早晨,我隨丁一出了家門,踩著整潔的積雪漫無目的地走。

天氣真好,天空藍得深遠,透明,藍得甚至有些虛假。積雪在陽光下閃閃刺眼,在腳下“吱吱”有聲。人的心情於是也透徹起來,像雪後的空氣一樣乾淨,且似踴踴動動地有著什麼期待。風猶料峭,但已是春意難掩,鴿群悠然地盤旋,灑下滿天清朗的哨音。丁一不思止步,我便隨他越走越遠。

不覺間已到郊外。走過城牆時,記得有人在放風箏,孤單的風箏在高空簌簌發抖。走近護城河時,見有人在那兒溜冰,姑娘們星星點點的花頭巾尤其醒目。走下小橋,走上河岸,走在空曠的田野上,見一群孩子在雪地裡摸爬滾打,歡笑聲清脆悅耳,隨風傳揚。一條衰草遮掩的小路曲曲彎彎,把丁一引向一座荒廢的古園。

園中古木參天,銀披素掛;殘閣廢殿,玉砌冰雕。四望無人,那丁放喉一喊,層層浪浪八面有聲……沒有別人,夢也似的我們好像走進了一個另外的世界。可是久別的伊甸嗎?抑或一處新闢的樂園?然而,我明確還在丁一。我在丁一,這毫無疑問——陽光在雪地上投下一縷人形孤影,隨我們一路坎坷起伏,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但那確鑿是個好去處,松屏柏障,曲徑通幽,我和丁一或疾行慢走,或低吟高唱,倚牆呆想,憑欄遠眺……整個那一上午我們盡情地享受著沒有別人的自由。

丁一甚至跟我說:這會兒咱就是脫光了也沒事,你信嗎?

我心說,這小子看來真是有裸露癖。

算了吧你!我指指遠處眼睛一樣的樓窗說:你知道有誰正往這邊看嗎?

要看他就看唄,丁一說:反正誰也不認識誰。

你敢嗎?

你呢?

你敢我就敢。嘁,我怕什麼!

那丁便又鼠頭鼠腦地東張西望:你說,那些視窗裡肯定有人嗎?

你要是敢,那兒就沒人,你要不敢就說明那兒有人。

於是我倆笑了一回,誰也沒敢。

也許是命中註定,也許是鬼使神差,就在丁一走累了走餓了我們正想回家的當兒,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那丁發現了一行孤獨的腳印。那腳印猶猶豫豫也似漫無目的,彎彎曲曲,進進退退,最終隱沒進一片茂密的樹林。麻煩就從這時候開始了。麻煩就麻煩在此丁情種,他說這一行腳印:似曾相識。

你認得?

沒錯兒,我肯定見過。

誰的?我半帶嘲諷地笑他,說呀,誰的?

那丁彎腰細瞅,出語驚人:女孩兒,保證是個女孩兒!

唉唉,既已託魂情種,就別怨這廝常近瘋癲。我只好跟隨他,跟隨著那行腳印,走進了那片小樹林。

這就叫命中註定,這就叫鬼使神差!就在那兒,就在那天,就在那片密林深處,一條紅頭巾驀地向我們轉過臉來——

“嘿,你怎麼來了?”

“哈,我一猜就是你!”

我已說過,在那天的大會上,當人間真相暴露無遺,當畫家Z心潮翻湧想象著未來的征服時,丁一心中卻只有憂傷,或是哀惜,因而更為焦灼地向那些女孩們張望。張望中的那點心思我當然懂: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難道我們就不能還像往日那樣親密無間?所以我早有預感:丁一心慕神儀的那個女孩終於是誰雖未清晰,卻已存在,說不定就在他那幾個自幼的好友中間。

果然果然,當那密林中的紅頭巾轉過臉來時我看見,正是他那幾個好友中的一個:依。何依。

“你幹嗎來了?”依問。

“我來找你。”

“瞎說,沒人知道我在這兒!”

丁一隻是笑。丁一大喜過望。

“你是怎麼找到這兒的?”

“我認識你的腳印。”

“真的呀?”依驚訝地望著他。

“你一個人跑這兒來幹嗎?”

“自己看!”

畫板上夾著畫紙,畫紙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素描:一棵蒼然的老柏樹。

“樹哇?”

“我可喜歡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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