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一聽,耳熟。
一棵大槐樹下,停了平板車,木盆子擺好一大塊冰,鎮了幾個青皮沙瓤西瓜在邊上。賣的人,穿一件背心,繫條圍裙,活脫脫是小樓模樣。
蝶衣不信,黃包車便過去。他示意車子稍停,回頭看真。
一個女人走近。她打扮樸素,先鋪好乾淨藍布,西瓜一個個排開,如兵卒。她給瓜灑上幾陣冰水,小樓熟練地挑一個好的,手起刀落,切成兩半,再切成片零賣。
菊仙罩上紗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趕蒼蠅,叫人看著清涼。
是這一對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驚擾。
小樓正唱至一半:
“誰吃大西瓜哎,
青皮紅瓤沙口的蜜來——”
招徠中,眼神逮到遲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師弟!師弟!師弟!”
蝶衣只好下車過來。
小樓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圍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點也不覺自家淪落了。還活得挺神氣硬朗。
他豪爽不計前塵,只無限親切,充滿歉疚:
“那回也真虧你!我還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沒見上吶,為兄這廂賠禮!”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樓:
“不唱了?”
“行頭又進當鋪去了。響應全民救國嘛,談什麼藝術?”又問:“你呢?”
“我只會唱戲,別的不行。”
洗淨鉛華,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麗,臉色特紅潤,眼色溫柔,她捧來一個大西瓜:
“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個兩天也壞不了。”
蝶衣帶點敵意,只好輕笑:
“你們都定了,多好。”
“亂世嘛,誰能定了?還不是混混日子?”
小樓過來,摟著菊仙,人前十分地照顧:
“就欠她這個。只好有一頓吃一頓。”
蝶衣一想,不知是誰欠誰的?如何原諒她,一如原諒無關痛癢的旁人?他恨這夫妻倆,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倆竟若無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沒臉、失信,巧取豪奪!
蝶衣順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見菊仙微隆的肚皮。
兩三個月的身孕了。難怪小樓護花使者般的德性。
一如冷水澆過他的脊樑,他接過那冰鎮的西瓜,更冷。他接過它,它在他懷中,多像一個虛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這是他一輩子也幹不了的勾當!
他只好又重複地問:
“不唱了?”
小樓答:
“不唱了!”
就這樣,一個大紅的武生,荒廢了他的藝,丟棄科班所學所得,改行賣西瓜去,挺起胸膛當個黎民百姓?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兒呢。
關師父的心血付諸東流。
他更老了。
虎威猶在。
二人被叫來,先噼啪一人一記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師爺神位前,同治光緒名角兒畫像的注視下,關師父蒼老的手指,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