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陶陶早年做菜場,後來販賣“醒寶”香菸,擺蟹攤,開小旅館。九十年代某個階段,鱸魚刺身行俏,有一位過房阿姐,介紹某某魚塘的老闆,讓陶陶賺了一票,但好景不長,生鱸魚有肝吸蟲肺吸蟲,相關部門發文,禁止生食。吃客點菜,飯店只提供火腿片清蒸,糖醋,茄汁松鼠的燒法,鱸魚身價回落。與此同時,海鮮昌盛,福建廣東的海鮮佬紛紛登陸本埠,承包飯店水產,全包魚缸系統,善養海貨,陶陶縛手縛腳。巧的是,大閘蟹飛機可運,行情南北見旺。港臺人,北方人開始通吃,生意滾熱。

陶陶重回蟹生意本行,開公司,打電話捉戶頭,捉到公司禮單,就賺到銀子。做各種大生意,當時樣樣憑上面批文,大量送禮。談生意,就是跑北面,跑批文。生意人開出應景禮單,兩樣最時髦,一是清水大閘蟹,二是松下LD,也就是大碟機。禮單比如,蟹三十簍,大碟機二十,三十臺,另配碟片多少套。這種單子,陶陶逐漸是行家。這票生意裡,大閘蟹技術含量高,要懂蟹經,會看貨色,善談價鈿。大碟機的賣家,包括私人碟片黃牛,型號內容,基本死的,蟹是活貨,運到北京,蟹死十簍,就全部泡湯,不僅是銅鈿銀子,關係到面子,襯裡,甚至性命交關。連續幾個秋冬季節,芳妹到了床上,也太平不少,男人高度緊張,身體為重。蟹籪方面,有人尋陶陶,公司老闆尋陶陶,電器行老闆有委託,大碟黃牛手裡,也有蟹生意做,陶陶實在忙。

某年秋天的夜裡,芳妹陪了陶陶,七轉八彎,走到成都路,去大碟黃牛孟先生的房間裡看貨色。孟先生是音響行的店員,白天搭到客戶,夜裡帶進自家房間挑片子,騎兩頭馬。兩人走進孟先生房間,已有一位女客穩坐吃茶。底樓前客堂加天井,封成一大間,朝東牆壁,全部是碟片抽屜,備了活動木扶梯,大碟片滿坑滿谷。陶陶看看房內,不見女人用品,斷定孟先生是單身。芳妹嗲聲說,孟先生,這是我老公陶陶。孟先生不響,拉開數只大抽屜,點點頭說,一般的貨色,就是這點,兩位挑挑看。陶陶走近,抽屜裡眼花落花,密密層層,排滿四十厘米見方的原裝大碟,封套開面大,分量重,拿出三四張,已經託不穩。芳妹說,孟先生架子太大了,過來幫我看呀。孟先生說,兩位先翻一翻,貨色來路正宗,這趟準備買多少。芳妹說,廿張上下,送高階領導,我老公,也想買幾張看看。孟先生說,上海人買了自看,少見的。陶陶不響。孟先生說,我不是小看人,政府禁止私人開錄影館,每張碟,至少要三四百朝上,要自摸,有這種身價買吧。陶陶說,喂,我買不買管儂屁事,死老卵。孟先生一噎。此刻,吃茶女人過來,敬上一張名片,講北方話說,兩位好,我也是來看碟的,咱們一塊兒瞧瞧,我知道一些。陶陶接過名片,上面是,上海海靜天安實業有限公司副總經理潘靜。

孟先生上來,摸出一枝七星香菸對陶陶說,對不住,今朝有兩筆貨色,一下船就扣留,我心情不好。芳妹嬌笑說,陶陶哪裡會動氣,孟先生做生意,至真的。陶陶說,我無啥,是真的不懂。芳妹說,孟先生有魄力,片子已經多到這種程度了。孟先生說,哪裡呀,主要是現在的大小老闆,大小領導,人人喜歡看,貨色進得越來越多。芳妹說,我只能旁邊等了,請孟先生,潘總,幫我解決。潘靜講北方話說,成,姐姐,你們這回買的片子,送什麼人哪。芳妹一呆。潘靜說,是什麼文化背景,是男是女,是大領導,還是個體老闆,咱得掌握。陶陶不響。潘靜說,這兒的碟,我拿了不下四五百張,基本分三檔,就是文藝片,動作片,情色片,最後這一類,也有講究,是丁度?巴拉斯,還是日本SM,玩制服的,還是玩噁心的,真刀真槍直接齊活的,再比如,我前邊說的三大類,您得細分港臺,美國,歐洲電影,等等等等。四人逐漸有說有笑,等片子選定,回去路上,芳妹忽然立到路燈下,看了陶陶說,老毛病又犯了是吧,剛剛盯緊了潘小姐,上瞄下瞄,看我回到床上,夜裡仔細收作。陶陶說,本來我就想講了,七轉八彎穿這種小弄堂,熟到這種地步了,姓孟的,一看就不是好人。芳妹不響。陶陶說,一見姓孟的,嗲到這種地步,騷貨。

認得潘靜,陶陶寂靜無語。潘靜談LD的樣子,像是亂中見靜,印象深刻。以前電影開場,銀幕裡跳出一個“靜”字,工楷或者手寫,配一輪月亮,幾根柳條。觀眾等於集體識字,靜下來,看“靜”字的結構,充滿期待。幻燈機不穩,有磨損,“靜”字就抖,月亮有悉悉灑灑芝麻點,大家篤定泰山,“靜”字來了,要開始了,要看了。條件反射,潘靜這次是讓陶陶重返兒童場,此種心思,陶陶無法告訴芳妹。想起潘靜,四面就靜。上海女人三字真經,作,嗲,精,陶陶全懂。上海女人細密務實精神,骨氣,心向,盤算,陶陶熟門熟路,但關於潘靜,以往所有的應對,胡調方式,完全失效。

到了第二年秋,有一次潘靜來了電話,詢問大閘蟹行情。半個月後,電話再來,詢問蟹經。陶陶講北方話說,講起來噦嗦,八十年代前,北方人一般不吃河螃蟹,青島大連人,吃海螃蟹,北方河裡有小蟹,農村放牛的小孩子,捉幾隻,丟進火堆裡燒,剝不出多少肉。潘靜笑笑。陶陶說,螃蟹和大碟,道理一樣,必須瞭解對方背景,有不少大領導,江南籍貫,年輕時到北面做官,蟹品上,不能打馬虎眼,蘇州上海籍的北邊幹部,港臺老闆,挑選上就得細緻了,必須是清水,白肚金毛,送禮是幹嘛,是讓對方印象深刻,大閘蟹,尤其蟹黃,江南獨尊,老美的蟹工船,海上活動蟹罐頭工廠,海螃蟹抓起來,立刻撬開蟹蓋,挖出大把蟹黃,扔垃圾桶,蟹肉劈成八大塊裝罐頭,動作飛快,假如送禮物件是老外,您還真不如送幾磅進口雪花或西泠牛扒,至於真正的北面人,包括東北,四川,貴州,甘肅,一般的品相就成了,配幾本螃蟹書,蘇州吃蟹工具,鎮江香醋,鮮姜,細節熱鬧一點,別怕麻煩,中國人,只講情義,對陌生人鐵板一塊,對朋友,綿軟可親,什麼法律,規章制度,都勝不過人情,一切OK的。

潘靜講北方話說,太詳細了。陶陶說,具體的細節,我來操辦。潘靜說,陶陶太貼心了,好感動。陶陶說,不客氣,我不賺您一分一厘。潘靜說,幹嘛。陶陶說,我願意。潘靜語噎。陶陶也就掛電話。從此,潘靜常來電話。有一次說,陶陶,咱以後不說螃蟹了,成嗎,見個面吧。陶陶說,我最近太忙,再講吧。其實,陶陶是猶豫,見面的鏡頭,眼前出現數次,每到臨門一腳,陶陶按兵不動。一個月後,潘靜來了一個強有力的電話,潘靜講北方話說,陶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天一定得見我,只有看到你,我才會心安。

潘靜的公司,近中山公園。這天兩個人到愚園路“幽谷”餐館吃夜飯。電話裡,潘靜稍有失常,與陶陶見面,微笑自如。燈光下面,潘靜保持LD黃牛房間吃茶的樣子,自稱河北人,來上海多年,公司法人是潘靜女同學,所謂閨蜜,相當有背景。潘靜負責部分運作,老公小孩住石家莊,最近預備買兩套房子,但是否讓老公進上海,舉棋未定。陶陶不響。潘靜講到婚姻感情等等,陶陶保持謹慎。相比潘靜,陶陶覺得以前來往的女人,輕鬆家常得多。飯後兩人走了一段,經過附近長寧電影院,二樓有咖啡吧,小型舞廳,三樓為招待所。潘靜停下來說,再喝杯咖啡。陶陶答應。兩人到二樓,霓虹燈閃爍,走廊邊有小舞廳,燈光轉暗,慢節奏時刻,四五對男女,立於黑沉沉舞池裡跳兩步,幾乎不動。薩克斯風單挑,細聲細氣,嗚咽纏綿。另扇門開進去,車廂座位,還算亮。兩人並排吃咖啡,吃零食。音樂隱約傳來,陶陶放鬆許多,身邊有潘靜,此時此刻,卻不需要多講,可以借音樂,安靜沉默。

兩人消磨到九點半,忽聽外面大聲尖叫,一陣門響,衝進一個披頭散髮的服務員說,快快快,快呀,著火了呀,快點逃呀。陶陶一身冷汗,拉起潘靜,奔到門口,大量煙霧湧進來,幾個樂手奪命而過,後面緊跟一個單腳高跟鞋舞客,一蹺一跳。舞廳已一片火海。陶陶的心躥到喉嚨口,拉緊潘靜說,快。潘靜一把抓緊不放。走廊裡,煙霧瀰漫三分之一,看不到樓梯。兩人彎腰走了一段,前面跳舞女人甩脫高跟鞋,拉開一扇門,陶陶拖了潘靜跟進,想不到只有上行樓梯,開一次門,煙霧順了彈簧門,湧進一大團。兩人搏命跑上三樓,是招待所走廊,煙火已從主樓梯燒上來,三樓一片混亂,房客,舞客,人人熱鍋上螞蟻,方向不明,彎腰順了走廊,亂叫亂爬。此刻陶陶明白,今夜多數燒成一堆焦屍為止。身旁的潘靜,披頭散髮,面目全非,臂彎套了手袋,一手拉緊陶陶,目光悽苦。

正在此刻,煙霧中走出一個值班老伯伯,拎了掛滿鑰匙的木板。老伯伯淡定說,大家不要慌,有太平樓梯。老伯伯腰板筆挺,朝前就走,眾男女彎腰塌背,魚貫跟隨。到走廊終點,確實一扇鐵門,橫一根鐵柵,吊有掛鎖,老伯伯的木板上,鑰匙二三十把,開始一把一把耐心開鎖,時間難熬。一個外地客人,舉起一隻老式鑄鐵打蠟拖把,大聲講北方話說,大爺讓開,我來砸,我砸。但砸了兩記,外地客軟腳蟹,一跤癱倒,只有喘氣的名分。

人到了性命交關階段,陶陶曉得,電影鏡頭基本是假的,血液已經四散,毫無氣力,死蟹一隻。老伯伯的鑰匙繼續試,繼續開。煙火從後面燒過來,旁邊的高跟鞋女人,忽然一把抱緊陶陶臂膊,哭出聲音,嬌聲救命。陶陶麻木了,閉緊雙目,準備靜然受死。身體兩面,有兩個女人抱緊貼緊,也算死得風流。煙火瀰漫,忽然之中,聽到啪嗒一響,鐵柵一拉,太平門大開。大家拼命朝下逃竄,底樓是小弄堂,直通愚園路。此刻,救火車警笛大作,警車也到了。潘靜,高跟鞋女人,拉緊陶陶兩條臂膊,陶陶面赤舌顫,左擁右抱,失魂落魄,狼狽穿過馬路,喘得發抖。此刻,所有路人的視線,只顧看大火,救火,救火車,包括醫院開來救命車,無暇注意剛剛死裡逃生三人組。兩個女人,捉緊了陶陶,看一陣消防隊救火,才意識到要鬆手。高跟鞋女人帶了哭腔,講北方話說,我行李還在三樓呢,咋辦哪,我那死鬼,我的男同事,沒心沒肺的死男人,跳舞時花言巧語,上下亂摸,一說著火了,自個兒先他媽開溜了,我算知道男人了,沒一個好東西。一面說,一面蹲下痛哭。北方女人一般穿得比較露,樓上樓下奔命,基本已經走光。潘靜看不過去,幫女人遮掩衣裙,潘靜說,您先起來,都這樣兒了,先別急,先起來嘿。陶陶講北方話說,妹妹,能活著出來,比啥都強。

難忘的事情,基本是夜裡。陶陶遭遇多少女人,是夜裡。這次到大碟黃牛房間,結識潘靜,夜裡。與潘靜吃飯,碰到“天火燒”,夜裡。跑上三樓,高跟鞋女人拉緊不放,夜裡。此刻仍然是夜裡。高跟鞋女人說,這位大哥,我說錯話了,您是唯一好男人。潘靜笑。女人說,我和男同事來上海,沒有大哥大嫂,小妹我一百多斤,就交代了,現成兒直接給點了,甭麻煩火葬場,齊活了。陶陶不響。女人說,大哥大嫂,留個聯絡地址,誰讓咱有緣呢。講到大嫂,潘靜有點窘。兩個人準備與女人告別,儘快離開是非地,聽這一番感激,再次攀談。潘靜留了名片,三人穿過馬路,找到消防隊幹部瞭解情況。對方說,火已熄滅,要調查起火原因,當事人有情況提供吧。女人說,我閉眼睛跳舞,聽到尖叫,聞到煙味,火已經到舞池了。陶陶與潘靜,回答同樣如此。消防幹部說,目前不允許進火場,招待所私人行李,是燒光,水槍衝光,清理現場後再講。

女人答應。恰是此刻,一個男人搶進來,抱緊了女人,想必就是男同事。

陶陶與潘靜離開,順愚園路朝東,走了一段。潘靜說,陶陶是好男人。陶陶說,開鑰匙的老伯伯,真正好男人。潘靜說,老人家好是好,可沒拉我救我呀。陶陶說,我膽戰心驚。潘靜靠緊陶陶肩膀說,最艱難的時刻,誰一直拉著我不放,從來不鬆開。陶陶說,這是起碼的。潘靜柔聲說,是好男人,就送我回家吧。陶陶看錶,半夜一點,叫了車,潘靜貼緊了就座。陶陶則是大腦恍惚,下午告訴芳妹,參加老友聚會,然後與潘靜吃飯,吃咖啡,狼奔犬突,左懷右抱,現在親密如此,壓縮於短短几小時,陶陶心亂如麻,眼看旁邊的潘靜,滿面欣慰,世事往往如此,一方簡單,另一方飽經滄桑。車子開到香花橋一個公寓門口,陶陶對潘靜說,我就跟車回去,不送了。潘靜清醒過來,從手袋裡摸出信封,倒出一把鑰匙,面孔貼緊陶陶說,我住此地39號,11A,隨時可以來。鑰匙堅定塞進陶陶手心,用力一撳,泫然淚下,關車門,不回頭奔進公寓。

陶陶嘆一口氣,回到家中,芳妹翻身說,酒吃到現在呀,嘰咕了幾聲,翻身入夢。陶陶心神不定,漶浴,吃茶,看報紙,看電視,從三點多鐘,一直熬到晨旭遍照上海,方才昏昏人夢,起身已經十點,到公司辦事處呆坐片刻,打了幾個電話,中午到太平洋吃日本套餐。下午到某單位取發票。每進一個地方,無論大型公共場所,小辦公室走廊,陶陶全部覺得危險,進門留意安全通道,大門位置,樓梯間也看一看。一天回來,神志不穩。吃了夜飯,小囡做功課,芳妹做家務。陶陶翻翻報紙,忽然看到一條新聞,昨中山公園一酒吧發生火災,幸無人員傷亡。陶陶整整一天的壓抑,有了出口,手朝報紙題目一戳說,登報了,已經登報紙了。

芳妹說,啥。陶陶說,昨日夜裡,我就蹲了此地,火燒得我窮逃,我要是燒煞,一家老小哪能辦。芳妹揩了手,拿過報紙去看,然後拉過陶陶,進臥室,關了門說,陶陶,吃酒吃到中山公園了,不對嘛,講是去八仙橋西藏路,坐下來坐下來,我要仔細問了,到底跟啥人吃的酒,是男是女,半夜三更回來,我就想問了,現在,穿幫了對吧。講,老實跟我講。陶陶心裡叫苦,想到了潘靜的語調,鄧麗君溫和的唱功。陶陶此刻,只想得到擁抱與安慰,經歷了火場,陶陶感覺渾身千瘡百孔,死蟹一隻。

禮拜天下午,梅瑞預備與康總約會,頭髮指甲已經做好,穿新絲襪,換戒指,項鍊,大鏡子前面,橫挑豎揀,再替換淡灰細網絲襪,Ann Sum—mers蕾絲吊襪帶,玄色低胸背心,菸灰套裝,稍用一點粉餅,配珍珠耳釘。走進“唐韻”二樓,康總已經坐等。梅瑞解開上裝紐扣,坐有坐相。

康總端詳說,最近有了精神,瘦了一點。梅瑞嫣然說,我真是吵瘦的,跟老公吵,跟老孃吵,哪裡有空打扮,急忙拖了一件衣裳,糊里糊塗就跑出來了。康總說,老公小囡呢。梅瑞說,還是住虹口北四川路,房間大,但我搬回孃家了。康總說,夫妻相吵,平常的。梅瑞說,全部是因為,結婚太匆忙了,我有特殊經歷。康總不響。梅瑞說,講起來,全部是圈裡的熟人,傳出去,大家不好聽。康總說,不要緊,我是保險箱,聽過就關門。

梅瑞說,我以前,跟兩個老熟人談過戀愛,一是滬生,一是寶總。康總不響。梅瑞說,當時這兩個人,同時追我,太有心機了,到後來我明白了,滬生呢,是蠟燭兩頭燒,除了我,舌底翻蓮花,還談一個白萍,有這種人吧。康總說,最後,滬生跟白萍結婚。梅瑞說,結了大半年,哼,老婆逃到外國,不回來了,看樣子,滬生有生理毛病。康總說,寶總呢。梅瑞說,講出來太難聽,我懷疑這個男人,心理有毛病,當時一直跟我熱絡聯絡,跟我攀談,我根本是不理睬,到後來,我認真一點了,到關鍵階段了,寶總就開始裝糊塗,怪吧,有這種男人吧,我最後,徹底怕了,急流勇退。

康總不響。梅瑞說,因為心情太差了,當時有朋友,介紹了北四川路的男人,我見面一看,襯衫領頭不乾淨,還歡喜抖腳,但有房子,心裡嘆了一口氣,就匆忙結婚了,以後曉得,我每走一步路,總歸是錯。康總不響。梅瑞說,現在社會,我看得上眼的男人,要麼是單身壞人,要麼是已婚好人,尤其我這種已婚女人,跟男人來往,對方也許覺得,我大概準備換男人了,準備搞政變,其實,就算我跟北四川路老公分手,根本也不想再結了。康總說,以後的事體,難講的。梅瑞說,新婚階段,我基本是純潔女青年,毫無經驗,根本不懂,後來覺得不對了,每到夜裡,也就是。

梅瑞吃一口茶,不響。康總說,一到夜裡,老公出去打牌,還是跳舞。梅瑞不響。

康總吃了一口茶說,我想到一個笑話,我姑媽新婚階段,姑丈每夜要出門,講是出去聽書,其實是去跳舞,姑媽想了一個好辦法。梅瑞笑了笑。康總說,我姑媽。梅瑞說,我老公不跳舞。康總說,備一雙白皮鞋,擦得雪雪白,讓姑丈穿,如果去跳舞,鞋面上就有女人踏的腳印,是逃不脫的。梅瑞笑說,這算啥呢,舞搭子可以帶一雙男式皮鞋呀,還有了,女人舞功好呢,細心呢,備一管白皮鞋油,一把刷子呢,一點印子看不見。康總笑說,過去的人,是老實。梅瑞吃一口茶說,每趟,我一講到要緊關子,康總就插進來胡搞,姑媽,皮鞋,跳舞,這是成心的。康總說,是我忽然想到。梅瑞說,我真不好意思講了。梅瑞不響。康總提示說,梅瑞結了婚,到了夜裡。梅瑞含羞說,夜裡嘛,是男女這方面,出了大問題了,上海人講,等於銀洋鍛槍頭,軟腳蟹,等於放炮仗,一響就隱了,我這樣形容,康總就要想,既然這方面有問題,小囡啥地方來,我只能老實講了,是幾個月後,我為男人請了一個開方醫生,開了一帖藥。康總說,從來沒聽到過。梅瑞說,上海嘛,樣樣有神奇,這種求方子,開藥,老規矩,多數是誠心誠意的女人,這個醫生,也等於送子觀音。康總說,男醫生叫觀音。梅瑞說,觀音菩薩,中性人嘛,可男可女。康總不響。梅瑞說,一帖藥,一千九百塊,我男人吃了,夜裡的胃口,完全吊足了,時常還加班,開小灶,兩個禮拜,弄得我渾身螞蟻爬,天天全雞全鴨,七葷八素,小囡也就有了,結婚幾年裡,我也只有這兩個禮拜,真正做了一趟女人。

康總不響。梅瑞說,後來,男人就住院了,手腳發冷,每天咳嗽。康總說,完結,風月寶鑑了。梅瑞壓低聲音說,男人懷疑我,請的是遊方江湖郎中,講我是害人精,我覺得冤枉,女人有這種要求,再正常不過了,為啥只怪郎中,不怨自家,唉,只怪我,婚前缺少知識,太純潔,婚後吃苦頭。康總說,老公現在呢。梅瑞說,請了長病假,順便照顧小囡。康總說,這個開方醫生,後來判了幾年。梅瑞說,啥。康總說,起碼十年官司上身。梅瑞說,哪裡會呢,預約掛號,根本也掛不上,到處有邀請,經常去外地巡迴門診,收了多少錦旗呀,等於女界知音。康總說,這帖藥,男人眼裡,是泉下骷髏,夢中蝴蝶,嚇人的。梅瑞說,啥意思。康總說,吊出男人一生一世的力道,火線上崗,突擊加班,以身殉職,基本完結了。

梅瑞腰身一扭說,康總真自私。康總說,女人比較天真,比較笨,高階騙子,全部是男人。梅瑞說,因此,我預備離婚嘛,我姆媽,也預備離婚。

康總吃一口茶說,姆媽還好吧。梅瑞說,我爸爸一同意離婚,姆媽就開始跟我吵,昨天還埋怨我,為啥急急忙忙整理箱子,打包。我講,姆媽要去香港了,不準備再回上海,我來幫忙,有啥不對呢。我姆媽就哭了。

其實我也難過,哭過幾趟了。我姆媽講,梅瑞想要房子,可以的,姆媽就要去香港,跟小開結婚,上海老房子,根本不需要了。梅瑞吃了一口茶,拿出化妝鏡看了看說,我講到現在,心裡一嚇,講不出口的事體,為啥樣樣會講出來。康總不響。梅瑞挺直腰身說,其實呢,我跟離了婚的女人,基本是一樣了,一個人單過,就是孤獨,如果有男人對我好,不管對方是已婚,未婚,我全部理解,我不會添對方任何麻煩,兩個人一有空,就可以見面。康總不響。

幾月後一個上午,康總從無錫回上海,司機開收音機,家常談話節目,一個女人講感情經歷,聲音與梅瑞近似,康總憶起一片桑田,不近不遠一對男女,顧影翩翩,清氣四繚,最後是燈燼月沉,化為快速後退的風景。此刻,康總忽然想與梅瑞聊天,雖然康太,同樣講東講西,態度溫和,大學裡就是有名的糯米糰子,糯,軟,甜,結婚多年,要方要圓,隨意家常,但天天面對糯米糰子,難免味蕾遲鈍,碰到梅瑞,等於見識“蝦籽鯗魚”,即便梅瑞一再謙稱,是白紙一張,自有千層味道,等於這種姑蘇美食,雖然骨多肉少,不掩其瑜,層層疊疊,渾身滾遍蝦籽,密密麻麻小刺,滋味複雜,像梅瑞的脾氣,心機,會哭會笑,深深淡淡,表面玲瓏,內裡凌厲,真也是鮮鹹濃香。康太與梅瑞,等於蘇州“黃天源”糯米雙釀團,PK“採芝齋”秘製蝦籽鯗魚,樂山樂水,無法取捨。

康總與梅瑞通了電話。梅瑞說,啊呀,我剛想撥號碼,電話就來了。

康總說,最近還好吧,周圍太吵了。梅瑞說,是我太忙,現在跟了中介辦手續,事體實在多。康總說,買房子了。梅瑞說,嗯,兩室一廳。康總說,準備做房東,還是。梅瑞說,決定自家住。康總看看前面司機,壓低聲音說,上次講的事體,已經解決了,所以搬場了。梅瑞說,就算吧,其實,我仍舊老樣子,我講過了,做女人,要對自家好,買這問小房子,如果裝修適意,我就搬進去住。康總不響。梅瑞說,接下來,就是請工程隊,買按摩浴缸。康總說,辛苦。梅瑞說,我已經想好了,現在不便講。康總不響。梅瑞說,最私密的事體,我告訴了一個男人,有一點後悔。康總不響。梅瑞曼聲說,這個男人,樣子文雅,有經驗,以後,還會想我,關心我吧。康總笑笑。梅瑞掛了電話。

此後某日,梅瑞打來電話,告訴康總,梅瑞娘終於離婚了,準備立刻去香港,與小開團聚。隔了三天,梅瑞再來電話說,康總,我姆媽真的走了,不可能回上海了,即使回來,基本住酒店,我哭了好幾場。康總不響。梅瑞說,這天我進房間,我姆媽講,一個獨身老女人,一條老弄堂,姆媽走進走出,已經走夠了,我離開之後,梅瑞想換環境,做孃的完全同意,新閘路這個老房間,立刻脫手,買進延安中路底層,煤衛獨用,隔壁鄰里少,也清靜,姆媽貼一點積蓄,讓梅瑞平穩過生活,心甘情願。我當時聽了就講,姆媽以後回上海,也可以住。我姆媽笑笑,悶頭翻箱倒櫃,大忙特忙,這天清理一大堆的廢品,房間裡,滿地大包小包,中式棉襖,織錦緞棉襖,罩衫,璜貢緞棉襖,燈芯絨褲子,卡其褲子,兩用衫,春秋呢大衣,法蘭絨短大衣,弄堂老裁縫做的雙排紐派克大衣,嗶嘰長褲,舍維尼長褲,中長纖維兩用衫。康總笑說,哈,家家一樣。梅瑞說,我翻了一翻,還沒開口。我姆媽就講,全部是垃圾,全部摜進垃圾箱。我不響,解開一包舊衣裳,朝陽格襯衫,泡泡紗裙子,我立刻就想到從前了。姆媽講,看啥,快點摜出去。幾大包疊整齊的被單,被面子。姆媽講,現在用被套,根本不要了。我翻一堆舊衣裳,絨線衫,腈綸開司米三翻領。姆媽講,要死了,全部摜進垃圾桶。我開了一隻箱子,裡面不少襯衫,兩用衫,百襉裙,硃紅縐的“江青裙”,湖縐荷葉滾邊裙。姆媽說,全部摜出去。康總說,火氣太大了吧。梅瑞說,我只能不響,這批裙子,是我姆媽的寶貝,當年恢復跳舞,我姆媽積極響應,自做跳舞裙,喬奇紗,黑絲絨,手縫亮片,嵌金銀絲,現在,姆媽無情無義講,實在太土了,看見就是一包氣,怪吧。有個箱子裡,擺了一套五十年代列寧裝,弄堂加工組時期的揹帶褲,藍布工作帽,袖套,疊得整齊。我姆媽講,不許解開,真倒黴,真要死了,看到這堆垃圾貨,我只有恨,姆媽的好青春,統統浪費光了。

我聽了不響,這天,只要我一翻動,姆媽就講,統統摜出去,摜光,送居委會,捐鄉下窮地方也好。康總不響。梅瑞說,牆角落有一個大腳盆,裝滿以前的時髦鞋子,荷蘭式高幫,淺口丁字,燒賣頭,船鞋,橫搭攀,包括幾雙跳舞皮鞋,就是“藍棠”羊皮中跟,請皮匠師傅縫了搭攀,跳舞轉起來,不會滑脫。康總說,前幾年舞場裡,老阿姨還是這種打扮。梅瑞說,我一看,馬上想到以前了,想到我慢慢長大,姆媽變老。我姆媽踢了一記腳盆說,有啥用呢,斷命的社會,嚇人的社會,想當年,我簡直跟癟三完全一樣。我不響,一隻樟木箱裡,全部是旗袍,姆媽結婚前後,單,夾,呢絨旗袍,閃面花緞,四開紡綢,平頭羅紡,豎點縷綢,顏色素靜,也有“雨後天”,桃玉,悲墨,淡竹葉顏色,每一件,腰身絕細,樣式不一樣,滾邊包紐,暗紐,挖鑲,盤香紐,看似簡單,實在也是妖。我講,旗袍我要的。我姆媽平靜一點。我講,件件喜歡。我姆媽講,根本不能穿,要了做啥。我講,做紀念。姆媽講,箱底下,倒是有幾件“沙克司堅”(Shark—skin)旗袍,也就是人造絲,綠,黃,粉,淡藍,其中,雪白顏色最好,當時男人做白西裝,女人做白旗袍,最流行。我不響,翻開另外一疊,老介福,富麗綢布店衣料,真絲,雪紡,軋別丁,舍味呢,直貢緞,斜紋呢。康總不響,心裡開始煩。梅瑞說,過去的布店,想想真熱鬧呀,店裡全部是人,上面拉幾道鐵絲,開了票,鈔票夾上去,唦的一記,滑過鐵絲,滑到賬臺上,敲了圖章,唦一記,再送回來,高凳子上面坐一個老伯伯,從早叫到夜,顧客同志們,當心賊骨頭,皮夾子拿拿好,當心三隻手。康總笑笑。梅瑞說,我姆媽一聽就講,好了好了,少講講,這點料作,梅瑞如果再婚,倒可以定做旗袍,可以用。我講,我哪裡會結婚。康總說,這難講了。梅瑞說,肯定的,我姆媽看了看講,西式料子做旗袍,舊社會最時髦,現在的旗袍,怪吧,全部是中式大花頭,鄉巴子,一副窮相,鄉下女人,飯店拉門女人打扮,身上不是牡丹花,就是紅梅花,以為穿旗袍,就是金龍金鳳,就是渾身包緊,裹緊,胖子也穿亮緞,也要包,要裹,等於做了“醬油扎肉”,“湖州肉粽”,自以為鬥妍競媚,老上海人看見,要笑煞。

我不響。我姆媽講,但老實講,這個市面呢,跟解放前,也差不多了,也許西式料子又行俏了,反正,這個房間裡,姆媽是一樣不想再看見了,完全可以結束了。我不響,我問姆媽,到了香港,總要回上海看看吧。我姆媽講,一般是不回來了,房子,票子,身外之物,姆媽只要感情,梅瑞如果離了婚,就告訴我,好吧。我聽了,就哭出聲音來了。我姆媽講,乖囡,女人只看重感情,穩靠一個好男人,就定心了。我當時一聲不響,揩眼淚。我姆媽講,到了香港,假使覓到香港好女婿,梅瑞就來香港結婚,好吧,開開心心過生活。我講,姆媽,我不考慮再婚了,我已經徹底結傷了,我看穿了。康總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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