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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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總管升職手札》由作者衣青箬於晉/江/文/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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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爾古納河右岸

遲子建

那兩年我們搬遷格外頻繁,我懷疑這與尼都薩滿想看達瑪拉的背影有關。漸漸地,我現了達瑪拉對尼都薩滿來說是那麼的重要。有一回我們就要搬遷了,連希楞柱都拆卸了,母親不過對著周圍的景色了聲感慨這裡的花兒可真好看呀,真是捨不得離開啊!尼都薩滿就決定繼續駐留原地,直到那些五顏六色的花朵凋謝了。還有一回,我和母親給馴鹿擠奶,她對我說,她夢見了一支銀簪子,那簪子上刻著很多花朵,漂亮極了。我就問她有鹿骨簪子漂亮嗎她說那不知要漂亮多少倍呢!在一旁給馴鹿卸籠頭的尼都薩滿聽到了我們的話,就對達瑪拉說,夢裡見著的東西哪有不美的他雖然嘴上這樣說,羅林斯基再來我們營地的時候,他就讓他換一支銀簪子過來,我知道,尼都薩滿是為了達瑪拉。可自從列娜死後,羅林斯基從來不帶女人用的東西給我們了,而且他每次來總是匆匆離去。羅林斯基溫和地對尼都薩滿說,如果他想換銀簪子,就找別的安達去,他現在不換女人的物件。他的話激起了尼都薩滿的憤怒,他蠻橫地對羅林斯基說,那你以後就不用來我們烏力楞了!羅林斯基一點都沒惱,他長吁一口氣,說,很好很好,我現在來你們烏力楞,心裡也難過。我的心不想來,可一想到你們需要換取東西,我們是老相識了,我的腿還是讓我來了。從今以後我就不用來了,我的心也不會那麼痛了。誰都明白,能讓他心痛的是列娜。就這樣,一支無形的銀簪子,把我們最信賴的安達從身邊推開了。從那以後,圖盧科夫走進了我們的生活,他也是個俄國安達,我們背地叫他“達黑”,就是鯰魚的意思。因為他不僅嘴長得跟鯰魚一樣大,性情也與鯰魚相似,非常狡猾,彷彿滿身都塗滿了黏液。

尼都薩滿傾注給達瑪拉的熱情,在最初兩年是

沒有任何回應的,然而一件羽毛裙子的出現,卻改變了達瑪拉對尼都薩滿的態度。我現女人在自己心愛的物品前,是難以抑制住佔有慾的。她接受了那條裙子,等於接受了尼都薩滿的情感,而那種情感又是為氏族所不允許的,註定要使他們因痛苦而癲狂。

我們誰也沒注意到,尼都薩滿在那兩年吃山雞的時候,將拔下的羽毛精心挑選了,收集起來,悄悄為達瑪拉縫了一條裙子。尼都薩滿的手藝真是好啊,那裙子是用幾塊藏藍色的粗布做的裡襯,百合花的形狀,腰身緊,下襬寬。羽毛的大小和顏色不一,但都是羽根朝上,羽尖朝下,順著縫下來的。固定羽毛的線是堪達罕的細筋,它先把羽毛中間的那根草棍一樣的莖纏上幾道,然後再縫在布上,所以羽毛本身一點也沒受到破壞,很完整,看上去非常柔順。尼都薩滿很會為羽毛安排位置,那些小片的、絨毛細密的、呈現著微微灰色的被放在腰身的地方;再往下是那些不大不小的羽毛,顏色以綠為主,點綴著少許的褐色;而到了裙子的下襬和邊緣處,他用的是那些泛著黝藍光澤的羽毛,藍色中雜糅著點點的黃色,像湖水上盪漾的波光。這裙子自上而下看下來也就彷彿由三部分組成了上部是灰色的河流,中部是綠色的森林,下部是藍色的天空。當尼都薩滿在林克走後的第三年的春天,把這樣一條羽毛裙子送給母親時,你們都能想到她看到它的時候,是多麼的驚異、歡喜和感激。她捧著那條裙子,說這是她見過的世上最漂亮的裙子了。她先是在希楞柱裡把它平鋪在狍皮褥子上,用手輕輕摩挲著,反反覆覆地看;然後她又把它抱到外面,掛在一棵白樺樹上,忽而走遠,忽而靠近地看。春日的暖陽把羽毛裙子照得華美極了,那種美真的能讓一個女人心驚肉跳。達瑪拉的臉紅了,她一遍遍地對我說,你的額格都阿瑪一定是長著一雙神手啊,他怎麼能做出這麼漂亮的裙子呢!我覺得母親那時就是一隻奔跑著的翹著大尾巴的灰鼠,尼都薩滿是個好獵手,那條羽毛裙子是他專為母親而設下的“恰日克”夾子。所以當達瑪拉穿上它,問我漂亮不漂亮的時候,雖然我在心底讚歎那裙子是專為她而生的,她穿上後那股久違的青春和朝氣又高傲地抬頭了,使她顯得無比的端莊和高貴,但我還是冷冷地說,你穿上它像只大山雞!母親的臉白了,她有氣無力地問我,我現在真的那麼讓人看不得了我咬著牙,衝她點了點頭。達瑪拉哭了。她從下午一直哭到黃昏,最後她把這條羽毛裙子收了起來,對我說,留著你嫁人的時候穿吧。再過兩年,你也許就用得上它了。

達瑪拉雖然沒有正式穿上它,但她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捧出那條羽毛裙子,無限迷醉地看上一刻,那時她的眼神格外溫柔。她有意無意地總要在尼都薩滿的希楞柱外晃悠著,若是看見他突然出來,她就會嚇得“嗷——”地叫一聲,轉身跑掉。只有心已經被人征服的女人,才會怕見那個男人的身影。達瑪拉為尼都薩滿精心做了兩樣東西一副狍皮“伯力”和一個“哈道苦”。

伯力就是手套,我們那時一般戴的是分成兩瓣的手套,做起來比較簡單。而達瑪拉給尼都薩滿做的,卻是用短毛狍皮做的五指的手套,這樣的手套做起來非常費時。達瑪拉挑針走線地足足做了半個月,她在手套的腕口處繡了三圈花紋,一圈是火紋,一圈是水紋,一圈是雲紋。我還記得中圈的是火紋,一上一下的是水紋和雲紋。她做完後問我那花紋怎麼樣我知道她是為尼都薩滿做的,就譏諷她雲和水在一起是對的,哪有火和水在一起的我這句話讓達瑪拉白了臉,她“哦——”地叫了一聲,彷彿被針刺著了。所以接下來她做哈道苦——煙口袋的時候,就沒有繡任何花紋。那個煙口袋是用兩條狍腿皮做的,葫蘆形,口上和兩邊的縫口鑲邊,定帶,帶上繫著打火石袋。達瑪拉最初把父親用過的打火石系在了煙口袋上,被我和魯尼現後,我們偷出那塊打火石,所以達瑪拉最終送給尼都薩滿的煙口袋是沒有打火石的。說來也奇怪,那年冬天,尼都薩滿戴上那副五指的狍皮手套後,他的手指也變得靈活了,打到了很難打到的狐狸和猞猁,它們的皮毛是最珍貴的,這讓他無比快樂和自得。而那個煙口袋,他完全把它當作了護身符,一直佩帶在腰的右側。

我不止一次找到依芙琳,我說我不想看到達瑪拉和尼都薩滿最終會住在一座希楞柱裡。依芙琳總是對我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是不能在一起的。她說尼都薩滿是林克的哥哥,按照我們氏族的習俗,弟弟去世後,哥哥是不能娶弟媳為妻的;但如果是哥哥死去了,弟弟可以娶兄嫂為妻。依芙琳跟我打比方說,如果是尼都薩滿死去了,而林克還在,他的身邊又沒有達瑪拉的話,他是可以娶額格都阿瑪留下的女人的。我就對依芙琳說額格都阿瑪身邊沒有女人,阿瑪要是娶他留下的女人,還不得是狍皮口袋裡的那些神啊!阿瑪跟神在一起可怎麼生孩子呀!依芙琳本來跟我一樣為達瑪拉和尼都薩滿的事擔憂著,我的話使她大笑起來,她揉著她的歪鼻子,“哎呀哎呀”地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就像為我招魂一樣,她說你都到了嫁人的年齡了,怎麼淨說孩子話呀!

依芙琳以前是不愛提死去的林克的,可自從母親和尼都薩滿格外在意對方以後,她常常在大家坐在一起商議事情的時候,故意地提起父親。什麼林克五歲的時候就會射箭啦,什麼林克九歲時就會做滑雪板了,什麼林克比兔子還善跑,十歲時追上過一隻兔子啦。她每次說完,都要把頭扭向母親,說達瑪拉,你要是見到小時候的林克,你那時就會想著要快點長大,好早點嫁給他!這時母親就會憂戚地看一眼尼都薩滿,尼都薩滿彷彿做了錯事似的,把頭低下來。漸漸地,達瑪拉和尼都薩滿不愛坐在一起了,他們明顯感覺到大家對他們情感的敵意。從那以後,達瑪拉再開啟羽毛裙子的時候,就會對著它出一陣一陣的笑聲。那種笑聲讓我聯想起達西展開狼皮、讓獵鷹撲向它的時候,臉上所浮現的奇怪表情。她的笑聲讓人寒毛直立。她一這樣笑,就會把我和魯尼笑到希楞柱外。我們呆呆地看著天,希望它能刮來一股風,捲走那樣的笑聲。

我是大姑娘了。魯尼也長大了,他開始長鬍須了。我們眼見著達瑪拉一天天地枯萎下去;她的背駝了,有一次剛學會說話的小達西來到我們希楞柱,他看著母親突然說了一句,你的頭上蓋著雪,你不冷嗎達瑪拉知道小達西在說她越來越多的白,她淒涼地說了一句我冷啊,我冷又有什麼法子呢也許雷電可憐我,會用它的光帶走我,讓我不再受苦

從那以後,每逢雷雨天氣,母親總是跑到樹林中,我知道她尋求什麼去了。可是雷電並不想做勒住她脖子的繩索,只想用它們催生的雨滴敲打她,所以她每次都是平安歸來。她披散著頭、渾身被雨水淋溼、打著寒戰回到營地的時候,尼都薩滿就會唱起歌來。尼都薩滿一唱歌,小達西就會鑽進瑪利亞的懷中哇哇大哭,那歌聲實在太哀愁了。

日本人來了。他們來的那一年,我們烏力楞生了兩件大事,一個是娜傑什卡帶著吉蘭特和娜拉逃回了額爾古納河左岸,把孤單的伊萬推進了深淵;還有就是我嫁了一個男人,我的媒人是飢餓。

正午

火塘裡的火一旦暗淡了,木炭的臉就不是紅的了,而是灰的了。

我看見有兩塊木炭直立著身子,好像悶著一肚子的故事,等著我猜什麼。

按照我們的習俗,如果在早晨時看見這樣的木炭,說明今天要有人來,要趕緊衝它彎一下腰,打個招呼,不然就是怠慢了客人;如果是晚上看見直立的木炭,就要把它打倒,因為它預示著鬼要來了。現在既不是清晨也不是夜晚,要來的是人還是鬼

正午了,雨還在下。安草兒走了進來。

安草兒不是鬼,但也不像人,我總覺得最後能和我留在一起的一定是神靈。安草兒走進希楞柱的時候,木炭倒下了,看來它真的是為他而生,為他而死的。

安草兒把一個樺皮簍放在我面前,那裡面裝著幾樣東西,是他打掃營地的時候撿到的一隻狍皮襪子,一個鐵皮小酒壺,一方花手帕,一串鹿骨項鍊和幾隻白色的鹿鈴。不用說,這是達吉亞娜他們早晨搬遷時遺落的。以往我們搬遷,總要把挖火塘和搭建希楞柱時戳出的坑用土填平,再把垃圾清理在一起深埋,讓這樣的地方不會因我們的住過而長出疤痕、散出垃圾的臭氣。這次他們離去,雖然提前幾天就開始清點東西了,但清晨出時刻到來的時候,他們還是顯得有些慌亂。從他們遺落下來的東西來看,不僅人是慌亂的,馴鹿也是慌亂的,它們在互相擠蹭的時候,把鈴鐺都落在營地了。不過它們落得也是有道理的,帕日格對我說了,馴鹿要被圈進鐵絲圍欄的鹿圈,它們再也不能在熟悉的山間遊走,那麼鹿鈴對它們來說又有什麼用呢那些戴著鈴鐺去的馴鹿,其實等於在脖頸下吊著個啞巴。

那隻狍皮襪子一看就是瑪克辛姆的,它是那麼的大,只有瑪克辛姆的大腳才能穿得。鐵皮小酒壺是拉吉米的,清晨時我還見他對著它的嘴兒喝酒,他邊喝邊“嗚嚕嚕”地叫,好像很快樂,又好像很難過,讓我想起老達西的叫聲。拉吉米丟了酒壺,到了布蘇還不得急啊拉吉米一急,西班可要遭殃了,他會拿西班出氣的。不是沒來由地罵他,就是往他身上扔石子,說要把西班砸死。布蘇是個城鎮,興許不那麼好撿石子,這樣拉吉米就不能打西班了,只能罵。罵又不傷皮肉,西班就不會那麼受罪了。那塊花手帕,是帕日格的,他最喜歡鼓搗女孩子用的小玩意,我就見他曾把這塊手帕包在頭上,腦袋一頓一頓的,“嗨嗨”大叫著跳舞,就像啄木鳥在“篤篤”地啄樹。帕日格從小就喜歡跳舞,他原來跳的舞很好看,腰和脖子晃得不那麼厲害,可他在城裡晃盪了一年回到山裡後,他的舞就沒法看了,他的腰亂扭著,脖子前後左右亂轉,讓我覺得他的脖子只剩下了一根筋。我最受不了他跳舞的時候故意啞著嗓子“嗨嗨”地叫,他明明有清脆、透亮的嗓子,可偏要把它弄啞了。那串鹿骨項鍊是柳莎的,她已經戴了好幾十年了,是我的大兒子維克特親手打磨,為她穿成的項鍊。維克特在的時候,柳莎天天戴著它;維克特死了以後,她只有到了月圓的日子才戴它,她戴著它是去月亮下哭泣。早晨離開的時候,我還見柳莎手裡攥著這串項鍊,她一定是怕放在別處不安全,才親手拿著的。想必搬遷時有幾隻馴鹿不肯上卡車,大家手忙腳亂地四處抓馴鹿,柳莎也跟著幫忙,就把項鍊給弄丟了。看來最不想丟的東西,最容易撒手離去。

安草兒往火塘裡添了幾塊木柴,那是用風倒木劈出的柴火。我們從來不砍伐鮮樹作為燒柴,森林中有許多可燒的東西,比如自然脫落的乾枯的樹枝,被雷電擊中的失去了生命力的樹木,以及那些被狂風擊倒的樹。我們不像後來進駐山林的那些漢族人,他們愛砍伐那些活得好好的樹,把它們劈成小塊的木柴,垛滿了房前屋後,看了讓人心疼。我還記得很多年前瓦羅加第一次路過一個漢族人的村落,看到家家戶戶門前摞滿的木柴,他回來憂心地對我說,他們不光是把樹伐了往外運,他們天天還燒活著的樹,這林子早晚有一天要被他們砍光、燒光,到時我們和馴鹿怎麼活呢瓦羅加是我的第二個男人,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後一個酋長,他看事情是有遠見的。那天達吉亞娜召集烏力楞的人,讓大家對下山做出表決時,我想起了瓦羅加的話。當我把樺樹皮投向的不是妮浩留下來的神鼓,而是火塘的時候,我看見了瓦羅加的笑容。他的笑容在火光中。

安草兒給我的茶缸續上水,然後對我說阿帖,中午吃肉。我點了點頭。自從帕日格讓安草兒像漢族人一樣管我叫“奶奶”而不是“阿帖”的時候起,安草兒見了我就什麼也不叫了。現在他大約想到那些叫我“額尼”“姑姑”和“波日根”的人都走了,而且沒誰讓他叫我“奶奶”了,他就可以叫我阿帖了。

如果說我是一棵歷經了風雨卻仍然沒有倒下的老樹的話,我膝下的兒孫們,就是樹上的那些枝椏。不管我多麼老了,那些枝椏卻依然茂盛。安草兒是這些枝椏中我最愛的一枝。

安草兒說話總是格外簡潔。他告訴我中午吃肉後,就去拿肉了。那是昨天吃剩的半隻山雞。下山的人們知道要徹底離開這裡了,他們想在走之前跟我們好好團聚一次。那幾天,瑪克辛姆、索長林和西班天天出去打獵,可是他們總是空手而回。這些年山上的動物跟林木一樣,越來越稀少了。幸好昨天西班打到了兩隻山雞,索長林又在河汊用“亮子”擋了幾條魚回來,昨晚營地的篝火中才會飄出香氣。瑪克辛姆對我說,他們有天尋找獵物時看到了兩隻灰鶴,它們低低地飛在林間窪地上,當瑪克辛姆要朝它們開槍的時候,被西班阻止了。西班說他們就要下山了,得把這些灰鶴留給我和安草兒,不然我們眼中看不到最美的飛禽,眼睛會難受的。只有我的西班才會說出這樣心疼人的話啊。

我切了一片山雞,放到火上敬火神,然後才撒上鹽,用柳條棍串上它,放到火上烤。我和安草兒吃山雞的時候,他突然問我阿帖,下雨了,羅林斯基溝會不會有水了啊

羅林斯基溝曾是一條水流旺盛的山澗,孩子們都喜歡喝它的水,然而它已經乾涸了六七年了。

我對安草兒搖了搖頭。我知道,一場雨是救不了一條山澗的。安草兒似乎很失望,他放下吃的,起身離去了。

我也放下了吃的,接著喝茶。看著那團又勃勃燃燒起來的火焰,我想接著講我們的故事。如果雨和火這對冤家聽厭了我上午的嘮叨,就讓安草兒拿進希楞柱的樺皮簍裡的東西來聽吧,我想它們被遺落下來,一定有什麼事情要做的。那麼就讓狍皮襪子、花手帕、小酒壺、鹿骨項鍊和鹿鈴來接著聽這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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