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面馆傅易沛像没听到一样,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即使有朋友们的宽慰。林晋慈周一进班,再见到傅易沛,还是初初体会到一种背后说人坏话的愧疚。
她的座位跟傅易沛的座位离得很近,同在后排,隔着一条过道。
有人发试卷碰倒林晋慈打开的保温杯,傅易沛从过道走来,反应很快,扶了一下,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动作太快,也太自然,以至于林晋慈觉得扭头再去说一句谢谢会有点刻意。
索性就不说了。
额前的刘海轻垂,在纸页空白处投下浅淡的影,笔握在手里,她就像没察觉有人碰倒杯子那样,一并不知道有人帮她扶了。
杯子里晃动的水,无人知晓地平息。
那种犹豫要不要跟傅易沛解释“讨厌”何来的念头,因为他这样不计前嫌的关照,更深地压了下去。
她沉默,继续解自己的题。
因为从未同傅易沛亲近过,所以林晋慈也不曾察觉得知“讨厌”后傅易沛的疏远,就像相距一千米的人又朝后挪了一步,很难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了。
那天午休,林晋慈不在班里,有个自诩“真性情”的女生公开评价:“林晋慈是很聪明,可就算她成绩再好,哪怕她之后保送崇大了,我还是觉得她性格有问题,一天天不知道在清高什么,也就是运气好长了个好脑子,老师都捧着她,你看我们班,有女生喜欢她吗?一个也没有,就连傅易沛教养那么好的人现在都避着她,她是什么人,可想而知了吧?”
南安高中有自己的校内印厂,只是许多设备老旧,印出来的东西质量堪忧。各班课代表每次去拿学校自印的卷子都有规定的流程,要自己数出来,再登记带走。
但那阵子林晋慈每次去拿,九班的物理卷子都已经数好了。
那天也是,架子上,一沓A3大小的卷子上黏一张便利贴,写着“高二(9)班物理第11期共46张”,林晋慈一直很讨厌碰印刷墨油,洗不干净,每次数完卷子回来,总会在上课的时候分神,拿出湿纸巾,用力地试图擦除。
本来因为今天又不用数卷子弄脏手,心情不错,不想走到班门口,听到这段指名道姓的点评。
两人四目相觑,讲台上聚众发言的女生一时尴尬窘迫。
林晋慈独立于人群之外,淡淡问道:“傅易沛是什么参考标准?他很重要吗?”
那群女生的表情又复杂了一些。
林晋慈注意到地面映着一片不属于自己的影子,高大,浓深,傍在她的影子旁边。
她猜到是谁,没有回头。
傅易沛可能刚刚去洗手了,手上还有水珠滴落,没有计较女生之间的话题无故扯上他,似乎也没有生气的迹象,一言不发擦过林晋慈身旁的空气,走进班里。
别的女生说傅易沛避着她,林晋慈并没有感觉到,但隔天傅易沛换了位子,不再坐在她的旁边,她的感受一下很清楚。
换过来的男生,聒噪不已,不由得让林晋慈有些想念之前余光里话不多的傅易沛,继而去想傅易沛离开的原因。
微量的不适消散后,林晋慈并不过多介怀——忽然换座的背后,代表着傅易沛对她的印象可能很差,用“一差再差”来形容,或许更准确。
林晋慈并不害怕被傅易沛讨厌。
或者说,她认为自己已经不害怕被任何人讨厌。
如同遵守某种默契,换座之后的日子里,林晋慈尽量不再跟傅易沛产生任何交集,连汤宁喊她去看篮球比赛,她也再没去过一次。
她想,如果她是傅易沛,绝不会再对林晋慈心存善意,只会希望林晋慈离自己越远越好。
但当她深陷危机,傅易沛还是伸出援助之手,向一个曾对他出言不逊,不够友善也不够合群的女生,一视同仁地给予帮助-
夏蓉这趟来崇北,仿佛乾隆下江南一般,夏家和林家如今在崇北的亲戚,哪怕远到外四路,也通通致电喊过来接驾陪坐。
林晋慈了解自己的母亲,夏蓉虽然端着清高架子,但相对于孤芳自赏,她更享受展示优越,成为谈话中的焦点。
所以在夏蓉对着赴宴的众人说客套话“小慈回国后留在崇北发展,多亏了大家照顾”,林晋慈并没戳穿——席上除了小姨和小姨夫,其他人,林晋慈回国快一年了,连面都没见过一次,实在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需要感谢的照顾。
席上的亲戚们说着“应该的”“见外了”这类话,纷纷夸起林晋慈打小聪明,现在的事业发展也不是一般同龄人能比的。
夏蓉抿了一小口红酒,放下杯子说:“一点小聪明罢了,你们也别太夸她了。”
林晋慈的表情始终维持在不冷不热的状态,坐在一间豪华的饭店包厢里,一桌价值不菲的宴席前,兴致不佳地看戏一样,听着他们你唱我和。
圆桌对面有个中年女人笑容满面地说道:“文化人就是不一样,还是夏蓉会教孩子,你看看,我们从小拿着棍子打啊骂啊的逼着孩子学,也教不出小慈这么成器的,还是夏蓉你会教,有福气啊。”
夏蓉转头提醒林晋慈:“小慈,姑妈夸你呢,你回崇北这么长时间,还没去姑妈家看望过吧?”然后摇着头跟众人说,“小慈这孩子,实在不懂事。”
又讲一段往事——
“高中的时候,她姑妈心疼她住校辛苦,接去自己家里尽心尽力照顾了一年多,长大了,倒忘恩了。”
对面的中年妇女连忙说:“哎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小慈现在是工作忙,我们理解,再说了——”林晋慈的姑妈笑容讪了讪,声音也低了些,“租的房子……挤着一家老小六口人,小慈去了都没法儿招待。”
林晋慈冷眼看着这个说话的中年妇女。
大概日子过得很不好,比起夏蓉夏芸两姐妹,她像是凭空多了二十岁,眼角的道道皱纹和下垂的苹果肌都显得这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很朴实不易。
林晋慈心里却没有与之相应的怜悯,刚刚听到“尽心尽力”这四个字,都有些想笑。
但她没笑,只是从姑妈话里的一家六口,淡淡问起:“表哥今天怎么没来呢?”
林晋慈的姑妈是早早离婚又再婚,跟前夫生的女儿比林晋慈还大几岁,成年后就跟她断绝往来,第二任丈夫带着一个儿子,再婚后又生一个儿子,林晋慈提到的表哥,是她的继子。
姑妈身边一直埋头吃菜的女人,警觉似的停了筷子,先一步回答了林晋慈的问题,话像丢出来的石子:“公司有事,他晚上在加班,来不了。”
林晋慈目光偏转两分,去看说话的人。
女人微胖,染着亚麻棕的时尚卷发,发根已经生出一截突兀的黑色,三十出头的模样,但实际年龄可能更小。入席前,林父问及姑妈一家搬来崇北的生活情况,姑妈说儿媳刚生完孩子,又没什么工作经验,现在工作不太好找。
姑妈怕林晋慈不记得了,连忙笑着介绍一句:“这是你文洲表哥的老婆,丁琴。”
林晋慈礼貌地笑了一下,“表嫂好。”
对方应了声,也问了好,从林晋慈身上刮过的眼神却寒浸浸的,像打量情敌似的冷眼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