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很沉,没再梦到什么野猫,他夜间易醒,再睁眼时天光泛白,约莫是卯初左右。
他下意识往旁边看,只见宋星糖仍抱着膝,靠在他枕头边上守着他,睡得并不踏实。
她又不好好睡觉。
沈昭予眉头微蹙,心中不满。
他揽着人的后背,将她慢慢放平,谁知才刚碰到她,她便猛地惊醒,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底还有未消散的惊慌,口中不安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沈昭予怔在原地,“做噩梦了?”
宋星糖似乎并未清醒,只看了他一眼,便又合上眼睛,她放任自己靠进他怀里,小声嘟囔:“再也不、不要受伤……”
沈昭予抿了下唇,为她盖好被子。
这回睡不着的人变成了他。
沈昭予素来眼高于顶,像宋星糖这样脑子不聪明,一根筋,反应慢,记性还不好的小姑娘,真真浑身上下哪都入不了他的眼。
可她却在梦中仍忧心他的伤。
沈昭予微微仰头,注视着床帐。
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受重伤,并不是在边关,而是在他十岁那年,随着父皇母后一起去西山围猎。
他与皇兄不小心误入虎穴,那老虎并不大,在权衡了利弊后,老虎选择攻向他那个看似纯良无害的皇兄。
而沈昭予天生好战、不惧强敌,他摸出箭,从后方精准地射到了老虎的颈上。那老虎被激怒,转而朝他飞奔,皇兄这才得以逃生。
沈昭予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从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所以并未期盼着皇兄会去搬救兵。
结局如他所料,等他摆脱了那老虎,带着一身伤好不容易逃出来时,才知道父皇母后都围在皇兄的营帐里,还有随行的所有太医,为他把脉看诊。
众大臣一个接一个地夸赞皇兄,说他不愧为众皇子之表率,说他临危不惧、勇猛非常,说他大难不死、福泽深厚。
血染透了护甲,沈昭予站在人群之外,冷眼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临危不惧、大难不死的,真的是皇兄吗?
沈昭予忘不了父皇与母后发现他时那埋怨
的眼神,也忘不了皇兄眼含热泪将他拥入怀中时,众人警惕的目光。
哦,他忘了,他可是落生就有“命格极重”批语的人。
他的命格之重,会吸走旁人的福气,加注在自己的身上。于他人而言,他是那个给身边人带来灾厄的煞星。
所以父皇忌惮,母后疏远,只有皇兄没有怪过他,但他知道,在所有人的眼中,他死了,是好事;他活着,是威胁。
其实这些根本没有什么,尤其是他被发配边关以后,守着国土,见过那么多死人后,他就更觉得自己遭受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他出身皇家,已强过世人百倍千倍,他从未觉得自己可怜,也不觉得所谓的“不公”会对他有何影响。
他还是会赢,赢得更漂亮,让所有人都为他折服,对他交口称赞。
沈昭予习惯了“抢夺”的生活,习惯所有的东西都靠自己去争取,用头脑、用手段、用武力、甚至是自己的身体。
还从没有人会为了他受伤而哭,遑论是如此不值一提的非致命的小伤。
宋星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唯一”是个宝贵的字眼。
沈昭予扶额轻笑,唇畔的弧度久久难压。
转日宋星糖一觉睡到正午,吃过饭后,大夫来为她的脚伤换了药。
她呆呆看着肿得像个馒头一样大的脚踝,忽然感觉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等底下人通报说秦管家来了,宋星糖还怔怔回不过神。
秦知期揖了手,问道:“府上招新人,大小姐这里还缺什么人吗?”
宋星糖眨了眨眼,茫然道:“我什么都不缺啊。”
秦知期左右看看,试探道:“伺候的人,可有不尽心,要换掉的?”
宋星糖依旧懵懂摇头,不解:“为何要换掉?大家都很好呀。”
秦知期抿唇不语,眉宇间染上丝忧愁,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开口求情。
他不免回想起早上的情形——
早上和赵鱼一起去二房“对质”,说是对质,其实又是赵鱼单方面碾压。
自从二房改变策略后,便不再明面上与宋星糖对着干,自然要对她受伤一事表达深深的关切。
赵鱼非但没藏着掖着,反而将安济寺险些失窃、又在半路遭遇劫匪的事添油加醋说了出来。
赵鱼的问话很有水平,其中埋了不少不易察觉的陷阱,饶是秦知期这种久在商场混迹的人都差点中招。
宋遥有警惕,但不多,无意间吐露了些关键。
比如,赵鱼并未说明是哪个路段遇劫,而宋遥却将地点脱口而出。赵鱼说财宝失窃,正在追寻,宋遥看上去十分诧异,显然他没有拿到东西,且对手下人产生了疑心,在他们离开后,立刻命人出门去了。
只这两点,他们便能肯定,此事与二房脱不开干系。
赵鱼很能沉得住气,面上滴水不漏,并未将怀疑与愤怒表现出来,二房在他离开时,甚至松了一口气,又是庆幸没暴露,又是鄙夷赵鱼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