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他借力,她上了马背,喘了几口气,终于坐定。
裴世瑜却是微怔。方握她臂时,掌心触感滚烫。看她上马的样子,也是软绵绵的,仿佛没有力气。
他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天仍未亮透,隔着面绢,朦朦胧胧,他看不清她的脸。
“掀开!我看看你!”
迟疑了下,他开口道。言罢,见她非但不从,竟将脸转了过去,好叫他手够不到,当场便举起还卷在一起的马鞭梢,一掀,将那一张面绢挑了起来。
李霓裳未料到他如此行事,躲避不及,仓促回面,登时和他四目相对。见他目光落在自己那丑得不能见人的一双肿目之上,一急,立刻要将面绢再放下去。
裴世瑜却怎容她如此行事,手掌已是强行摸到她的额前,停了一停,顿时变了脸色,转面便朝裴曾厉声喝道:“阿伯!她烧得跟火似的,昨夜那么多人服侍,都是死人吗?连这也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
众人未料他突然发怒至此地步,皆是吃惊,看向公主,不敢作声。
裴曾反应过来,忙大声呼人问话。
李霓裳被他吓了一大跳。原本也只是浑身绵软没有力气,此刻耳中全是他的声音,只觉嗡嗡不停,反倒头晕眼花起来,人在马上也坐不住了,晃了一下,被他一把扶住。
她透了口气出来,立刻便攥住他的衣袖,用力摇头。
两人四目相交,他似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知是她不叫人说的,顿了一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她也举起抱下,转身快步朝里走去,又将她送回到新房里,这一次,轻轻地将她放在了枕上。
此时婢女们慌慌张张已全都跟入,盖被的盖被,倒水的倒水,忙作一堆。裴曾也派人去请郎中。
李霓裳知他记挂他长兄的伤势,见他还站在一旁,待要起身,被他伸手压了下去。
“你歇吧!”
他顿了一下。
“今日若是来得及,我便回来。”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第33章
裴世瑜再无停留,一路纵马狂奔,往府城赶去。
原本大半日的马程,他在晌午不到的时分,便就走完。前方府城的门墙已是遥遥在望。就在他欲待再次催马一口气入城时,忽然,野地的风中传来一阵隐隐的哭泣之声。他不由地放缓马速,转面望去。
不远之外,在那绕城而过的汾水河畔,挑起了一道道的白幡,白幡沿着河岸蜿蜒而下,望去竟达数十座众多。白幡之下,青烟缭绕。哭声便是传自那个方向。
他的心一跳,停马定望片刻,忽然下马,朝那方向走去。
姚思安已猜知这是何故了。当地自古有沿袭至今的风俗,家中有人死去,当来此处水边,设幡焚香,为亡灵祭祀,以求早日去往极乐世界,转世投胎。
什么样的情境,才会一下便在此地立起多达数十座的白幡?
数日之前,雁门与天门两地同时遭到讫丹重兵突袭。万幸,两关将士在发现敌情后,应对得当,更是将勇兵雄,虽兵力相差悬殊,却无一人畏死后退,终于各自等到君侯与少主领兵到来,更是军心大振。
讫丹人怎不知关城难打,本指望田敬伏杀成功,从而一举破关,不料事与愿违,陆陆续续攻了两天之后,收到消息,田敬那夜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全军覆没。据说是他提早撤退,在亲兵的保护下杀出重围才逃了出去,其余人马,不是杀或降,便是在随后的追索中尽数遭灭。计划既然失败,讫丹人自然也就无心攻打,当即退兵而去。
想来,这一道道白幡送走的,便是在数日前的两关战斗中阵亡的将士。
他迅速下马,追上试图阻拦:“少主不必看了!还是快些入城吧——”
裴世瑜恍若未闻,穿过野地,继续往那一片水边走去。越靠近,道道的哭声便越清晰,他的脚步也随之迈得越来越是凝涩。
终于,他停在一道白幡之后。一个妇人领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披麻跪在水边,哀哀痛哭。
河边的这些戴孝之人,皆是阵亡将士家属,当中自然有人见过他。发现是他来了,哭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再一会儿,许多人一面拭泪,一面走来,远远地向他行礼、下拜。
裴世瑜定立了片刻,慢慢地,提起衣摆,双膝跪地,向着前方的白幡行叩首之礼。
他这举动显是惊呆那妇人,妇人慌忙摆手制止,见少主未停,仓皇间,自己便也携着小孩朝他下跪还拜。
裴世瑜叩首完毕,又转向他面前那一道道戴孝的身影,亦是行过一个深深的跪拜之礼,接着,转了身,快步离去。
小郎君的举动,将姚思安看得既吃惊,又觉几分感慨。
生逢如此乱世,死人本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况还是他们这些整日刀头舐血的军人。只要不是刚入行伍的,但凡历过几次战事,人人便都会做好随时送走身边伙伴或是自己被伙伴送走的准备,故此军中才多浪荡儿,不及时行乐,谁知明天头颅是否还能连在颈上。在姚思安看来,这次如此血战,最后送走数十人,其实已算是极好的结果了。
“少主……”
他本想说几句,然而张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见少主已翻身上马,只得闭口,跟了上去。
数日前,为迎少主大婚,府城的城门和附近街道不但洒水除尘,许多临街商铺和民居的门窗之上,也纷纷张挂喜笼,满城皆是欢庆景象。然而今日气氛早已大变,坊间到处可闻痛骂崔昆之声,人人义愤填膺,都恨不能立刻发兵过去踏平青州,如此方可平心头之恨。
裴世瑜默默入了节度使府,裴曾的老妻童大娘来迎。
裴世瑜一面疾步往里走去,一面问兄长。
童大娘道:“小郎君勿过于担心,君侯已无大碍,昨夜夫人陪伴一夜,君侯早上好多了。怕你老叔祖他们空担心,还叫夫人不要将他的事说出去,夫人只好听他的。只是还没休息好呢,方才你老叔祖他们就来了,君侯便在议事堂内见他们。你阿嫂不放心,也陪君侯一道过去了。”
原来裴世瑛少年时,曾意外中过仇敌所射的毒箭,位置靠近肺腑,毒又罕见,伤得极重,当时几乎就是靠他坚忍的意志熬了过去,才从鬼门关前回来。后来他结识夫人,夫人为他寻医访药,遍请天下名医,费心照料,这才终于渐渐养好身体,然而隐疾其实至今并未彻底消去。平日如常,若是过于劳瘁,有时便会复发。
此次情况紧急,他亲自去往雁门督战,这便罢了,到了那里,又身先士卒上阵对敌,战罢回来的路上,便呕了些血,本还不想叫妻子知道的,只如何瞒得住,一回来,他身边的人就把事情告诉了白氏。
裴世瑜转身便向议事堂去。到了那里,命庭中的执戟勿惊动旁人,自己匆匆奔上台阶,正待入内,忽然,迟疑了下,步履渐缓,最后,悄然停在了走廊之上。
议事堂内,此刻座无虚席。靖北侯裴世瑛和夫人白氏姝君,裴家的老叔祖裴隗、大和尚韩枯松、领军将军刘丛、族叔裴忠恕、边关守将杜杰、王彦昇等十几位如今在河东的重要家臣和府将都在。除此,如顾朴谦、夏衡这样的河东本地豪族族长也在。
裴世瑛正在说着话,他的声音透过虚掩的槅门,清晰地传到了走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