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听到他慢慢地道:“虎瞳,你方才的话,倒是叫我想起件事。”
“讫丹人很难在冬季组织大军长途行动,往年最多也只有零散劫掠,故雁门天门两地,如今只按寻常情况守备,此次却遭重兵突袭,兵力相差如此悬殊,从一开始,便能应对得当,一直坚持到援军到达,如此情状,除去将士们的功劳,我在战后也被告知,是在讫丹大军将要抵达之前,他们收到传信,紧急准备过的。可以说,倘若不是提早收到消息,这次的局面,恐怕会更艰难。”
“奇怪的是,送消息的人却仿佛不愿透露身份,连人都不曾露脸,也不知是谁,向关口守军射来一支留有信条的箭,人便无影无踪了。”
“还有,当夜先是一支疑似宇文纵的人马发动攻击,随后才又出来大队的青州人马。当时情况太过混乱,也顾得不得那么多。但据枯松大师之言,他后来审讯一个青州俘虏,那人份位不低,是知道计划的,他也完全不知宇文纵何以当夜也派人突袭行宫。且照那人说法,乃是因了宇文纵人马的插入,坏了他们计划,他们方迫不得已,提早杀了出来。”
他看向弟弟。
“这两件事,我颇为不解。方才听你讲那公主在新婚夜也提醒你外面埋伏,我想起来了,便和你说一声。”
裴世瑛方才讲述之时,裴世瑜便渐渐出起了神,此刻听完,更是一言未发。裴世瑛见他双目直勾勾的,人在出神,神情古怪,以为是他太过痛倦,改口宽慰道:“罢了,你先勿多想。我已叫人去查了。你今日刚受了大刑,用些饭,好好休息,先养伤要紧。至于那位公主……”
他迟疑了下,看妻子。
白氏立刻说道:“我白天问过姚思安,他说公主身体不适,被虎瞳暂时留在行宫那边了。我已派了城里最好的郎中过去。”
她转向裴世瑜:“你也安心。阿嫂本就计划着,等你们都安顿下去,今夜便过去看下她。她一个小女孩儿,人生地不熟,又受了如此大的惊吓,还病着,我得去一下。”
言罢,她唤入鹤儿,命送来晚膳,服侍小郎君用饭,再安歇下去。
裴世瑜一声不吭,被鹤儿和另个婢女扶着慢慢坐正,预备用饭。
事情都安排妥当,白氏也终于起身,伴着丈夫走了出去,送他回房。
府城到那边,路不算很远,但也不近,何况天又黑了,裴世瑛怎放心让妻子一个人过去,道:“我陪你一道去吧……”
话未说完,他胸间又感一阵胀痛,一时呼吸不畅,人微微晃了一下,却也吓得白氏张开双臂将他拦腰一把紧紧抱住了。只是丈夫身量颀长,她一个人如何撑得住,慌忙回头,待呼人上来同扶,裴世瑛自己已是抬起一臂,撑在了身侧的一道廊柱之上,闭目了片刻,等人感到舒适些,睁目,低头看见妻子还紧紧抱着自己,正仰面望他,一双美目里盛满了担忧,忍不住苦笑,低声地道:“我可真是没用,要阿念你……”
话没说完,他口便被白氏伸手堵住。她再抽帕,为丈夫拭去额上方沁出的一层薄薄冷汗,哼了一声,道:“你再敢说一句我不爱听的,惹我恼了,过两天等虎瞳一好,我就立刻再回江都,管你死活如何!这回,半年也是打不住的——”
裴世瑛闭了唇,看一眼身后。她的婢女们都还在屋中忙着服侍弟弟,近旁无人,便借方才的难受劲,伸臂圈住她腰,将她身子轻轻揽向自己,含怒耳语:“不许你再回了!”
白氏看他一眼:“君侯快走罢,勿再向我发号施令了!先送你回房,等你歇下,我就出去,不许你同来!”
裴世瑛沉默了下去。这时,鹤儿从屋中追了出来,喊着娘子。
白氏停步回头,鹤儿道:
“小郎君方才忽然说话了,叫我转告娘子,今夜那边娘子不用去了。小郎君说,公主怕生,又胆小得很,她从前也未见过娘子的面,娘子若是这般去了,她反而害怕。有郎中去了便可,还是请娘子留在家中,好生照顾君侯!”
白氏踌躇了下,道:“二郎呢,我去问下他。”
鹤儿道:“小郎君方才吃了几口,便说困了,我们已经服侍他躺下了。”
白氏看了眼身旁身体也未恢复的丈夫,思忖了下,道:“也好,那便等明日再看。”
第36章
鹤儿奉了娘子的命,今夜留在二郎君这里,免得他跟前的婢女服侍不周。待杂事都收拾完毕,她吩咐升儿和彩绢几个年纪小些的都去睡外间,有事再叫她们,自己抱了一床被袱,轻手轻脚进来,铺放在了屋中的一面屏风之后,完毕转出屏风,迎头撞见对面两只幽幽盯着自己的眼睛。
她吓一跳,拍了拍胸,哎唷一声:“我的小郎君嗳,还以为你睡着了!背后这么盯我作甚,吓死我了!”
郎君从小便不爱和府里的婢女丫头们厮混,姿态高傲,脾气也不是很好,众人多少有些怕他,但也有例外。他对白氏跟前的几个人却相当客气,一向姐姐姐姐地叫,当中又以鹤儿年纪最大,所以和他很是相熟,说话也十分随意。
“你睡我跟前作甚?”
“还能作甚?自然是照顾你了。你伤得不轻,娘子叫我留下守夜。”
“走开走开!”她说完,却见二郎君皱眉拂手,“你在这里,叫我如何睡觉?”
鹤儿笑道:“不是有屏风间隔吗?小郎君你尽管睡,当我不在便是。”
他哼了一声:“也好,你留下,我去睡别地了!”说完竟真作势起身,鹤儿赶忙阻拦。
“罢了罢了!你不乐意,那我便去睡外面了。只是你自己行动不便,我怕外面听不到声,你若醒来腹饿,吃茶端水,尽管大声叫我!”说完,见他才慢慢又趴了回去,闭目唔一声,便摇了摇头,只得收起刚展开的铺盖,熄灯走了出去,又将门轻轻地合拢带上。
寝屋里沉寂了下去。裴世瑜在夜色中静静俯卧,身影一动不动,看去犹如睡着。
许久,远处街巷里发出的一阵二鼓之声隐隐地传入屋中,外面鹤儿与婢女们发出的轻微的步足与各种窸窣杂声也已彻底消失。
再过片刻,裴世瑜睁眼,咬牙缓缓地支臂,从枕上撑起自己,盘膝坐了一会儿,待方才牵出的一阵皮肉之痛缓和了些,便无声无息地穿靴,下榻套上衣裳,衣带不好系,随意掩了衣襟,松松散散的,又胡乱在外添件氅衣遮挡,随即抄起马鞭卷起塞入靴筒。
准备好后,照例是熟门熟路,他从窗户翻了出去,看一眼左右,庭院内外静悄悄皆是无人,便悄然转到马厩,牵出龙子,从近畔的一扇角门里走了出去,再咬牙翻上马背,立刻便往城门赶去。
他今日受的鞭刑,实在不轻,寻常人不至少躺个三五天,怕是不能动弹。他虽从小顽皮,隔三差五,身上不是这里青一块就是那里紫一片,习武后,摔打更是如家常便饭,但也不是真的钢筋铁骨,刚上马背,龙子不知主人伤势,如往常那样撒腿便跑,颠得他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没痛晕过去,急忙勒停,自己俯在了马背上,又闭目缓了一阵,待痛楚过去,举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方再次小心驱马前行。
来自皮肉的疼痛,终还是抵不过他心里翻腾得正一阵紧过一阵的波澜。念头如火苗一样,正在烧他,又有如化作了一根根的毫刺,在他的皮肤下不停地扎刺着全身。只要两条腿还在,尚走得动路,他便不可能忍得下。
他必须立刻就见到她面,将话问个清楚。
咬牙骑了一段路后,伤背上的痛感仿佛变得麻木起来,他加快速度,很快抵达城门,借口有事,叫开了门,正要出去,一条镔铁禅杖从后伸来,挡在马头之前。
裴世瑜转头。竟是韩枯松,见他皱眉望着自己,便若无其事道:“韩叔怎在这里?我有事,出去便回,韩叔自去歇息!”说罢,催马待走。
韩枯松因了白天之事,烦恶未消,入夜睡不着觉,想着城内暂也无事,不如连夜去红叶寺里清净几天,便出来了,恰好在此遇到世瑜,怎肯放他出去,命立刻回去休息。
裴世瑜又恳求几句,见他油盐不进,登时沉面,一言不发抬起靴,一脚踹开了挡在前的禅杖,丢下大和尚,策马便冲出了城门。
韩枯松气得不轻,冲他背影怒吼几声,又有何用,他早已疾驰而去。
韩枯松怎放心如此放他一个人出城,少不得立刻驱马也追了上去。本是要将他强行拦回的,然而追出一段路,发现此路好似通往汾水行宫,难免便有所联想,又想到他白天在祖堂里当众为那女子辩解的一幕,忽然,仿佛领悟到了几分如裴忠恕那样的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然而大和尚还是没有强行再拦了,只于后紧紧跟着,随他去往他要去的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