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忖了下:“我这便写信,将行动计划呈给君侯!”
裴世瑜继续立在舆图之前,似听非听,仿佛凝神在想着什么,忽然,啪的清脆一声,他蓦地折断指中笔杆,仿佛下定某种决心,接着,掷下断笔,掉头便走了出去。
牛知文起初不以为意,只道他又去哪里巡视了,自己提笔写完信,打上火漆,干后,唤来信使,命将信送去太原府,又想起了少主。
此地自己如同半个地主,少主如同贵客,牛知文怎敢怠慢。事毕立刻出来寻他,却见一个亲信急匆匆地跑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牛知文吃了一惊,赶到器械库,看见少主带着他同行的两百虎贲,正在库内各自收拾着各种兵器。弓弩、羽箭,长短刀剑,又各自穿起轻甲,府库之中,盈满兵器相碰所发的金锵之声。
看这样子,不像是行猎,更像要出远门,去打仗。
他赶忙问道:“少主这是何意?带着儿郎们要去哪里?”
裴世瑜已穿上甲衣,背上弓箭,佩剑,再往后腰里插了一柄短刀,戎装着毕,英武逼人。
“方才所议之事,都交给刺史。我另有一事,刺史不必多问了。”
说完,他看一眼众虎贲,见都差不多了,往腰间扣上傩面,挥一下手,领着虎贲便朝外而去。
牛知文追出,见他又和虎贲们纷纷上马,焦急万分。
少主若在自己这里有个什么事,他如何向君侯交待?上去一把攥住龙子马缰,死活不叫它走。
“少主!你这是何意?到底要去哪里?你若不说,休想我今日放行!”
裴世瑜皱了皱眉,面露不悦,顿了一下,终还是弯腰,低声说了几句话。
牛知文顿时吓得不轻。
原来少主不但要他在龙门渡伏击,竟给他自己,也安排好了一个计划。
距此沿着黄河往北,五六百里之外,有一碛口古渡,那渡口属裴氏管制。
少主竟要率他这两百虎贲轻骑急行北上,先从碛口过河,再沿黄河掉头南下,迂回绕到宇文纵的后方,打他一个出其不意,直取中军,要拿宇文纵的人头。
并非牛知文轻看少主。
少主固然早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战场将军,他的亲兵也都是人中俊杰,但这个搴旗斩将的计划,还是太过冒险。
那宇文纵到时就算败退,周围人马必也成千上万,他怎敢让少主去冒这样的风险?
牛知文简直就要下跪磕头了。
“少主!万万不可啊!太过危险了!君侯不在!他若是在这里,他也万万不会允许少主如此以身犯险!”
裴世瑜就是趁着兄长不在,才能自己做主,去执行如此一个急行的迂回闪电行动。
他轻哼一声。
“什么横海天王,龙门飞升!那老贼早年害了我的父亲,如今我兄长还没去打他,他竟先来惹我们!”
“就算他是条真龙,胆敢犯我,我今日也非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不可!”
裴世瑜言罢,一把调转马头,撇下还在苦苦哀求的牛知文,朝着自己那二百虎贲喝了声上路,带头便一马当先,疾驰而去。
第50章
仲春卯二月,惊蛰将至。
这一夜,将近子夜时分,前期已在龙门渡对岸山中隐藏了一段时日的将士等到了最后行动的命令。
埋伏多日,所有人早已厌倦藏在山中的枯燥辰光,为防暴露,连一口热食都没得吃。此时收到命令,皆是蠢蠢欲动,无不感到极度兴奋。
挟前次潼关大战全胜之余势,全军从上到下,几乎人人都对此次行动抱定必胜之心。只要越过龙门渡,扑向晋州,等待他们的,必将又是一场新的狂欢。
裴氏固然闻名遐迩,先祖余烈犹在,但那都是过去了。他们与天王上一次交手,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如今情势早已易转。
裴氏当家的那位年轻君侯,再如何怀珠韫玉,带领家族崛起,也只能被压制在西北和河东那一片有限的北境内腾挪。怎像天王,二十多年前便搅海翻天,如今更是裹雷霆万钧之势,啸咤风云,气压山河,连那个曾几何时不可一世的大召皇帝孙荣遇到天王,亦只能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被灭,是迟早之事。
天王虽向来高高在上,不像齐王崔昆那样以德著称,并无恤下之名,普通军士也只能仰视其背,平日难能近距离见到一面,但他一言九鼎,视金如土,每有战利,必尽数分发,赏罚分明,威望素著。对于如此乱世下的提头军人而言,何为明主?这便是明主。
就在全军都为自己能够得选参战而感到幸运,沉浸在渴战的激昂当中,摩拳擦掌之际,有一人却是例外。那便是信王谢隐山。
潼关一战之后,从天王出人意料地决意要将剑锋转向北方裴氏开始,谢隐山便开始感到了些忧虑。
确实,在潼关战事取得大胜之后,如今便继续再去攻打洛阳,孙荣狗急跳墙,难保不会不惜代价拉拢青州殊死抵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洛阳水路发达,北有邙山山脉,东南是险峻的嵩山,西有崤山、熊耳天堑,附近还有前朝兴建的回洛仓、洛口仓等超然的大粮仓,更不用说,外围还有孟津、伊阙、大谷、轘辕、虎牢等雄关,即便获胜,必定也是惨胜,此并非明智的军事行动。
然而,不打洛阳,立刻转而去打北方,在谢隐山看来,同样是个不值当的尝试。
不是说裴氏不能打,而是裴氏如今当家的那个年轻君侯,看似无争,迄今为止,不曾主动出击过别人,但却绵里藏针,绝非泛泛之辈。更不用说,裴氏深孚众望,部下素以忠节为荣。
这样的敌手,即便起初不防遭败,待反应过来,反扑必定凶猛。
没有周全准备,不可轻易言战。这一点,在谢隐山前段时日亲身潜去河东刺探过后,愈发感触深刻。
在谢隐山的印象里,天王虽性情疏狂,但于军事,却是极富天资,无论战略渊图远算,还是战术上的用兵遣将,皆为人中翘楚,当世极少有人能够与他匹敌。
谢隐山起初以为,天王剑锋指北,意在迷惑孙荣与崔昆,好叫这二人相互攻讦,两败俱伤。
倘若这样,不失是个妙计。
但是很快,谢隐山发现,天王并非佯攻,而是真打河东。
他如今便做如此冒进决定,在谢隐山看来,绝非全然出于理智。
谢隐山知晓一些天王少年时与裴家的恩怨,或是积怨太深,忍到今日,他疑心是接连的胜利,让天王变得愈发随性起来,便顺势全然以喜恶为导,立将矛头转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