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天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命人给脸色已是发白的梁胄赐酒,又亲自走下座位,将人从地上搀起,称此次失利,是因自己准备不周所致,下令不许为难梁胄半分。将梁胄感动得当场洒泪,叩首不起,发誓定要效忠到底,以报天王知遇之恩。
天王既将罪责全部承揽过去,此事自然便就过去,最后只剩一个焦点,那便是究竟继续发兵晋州,还是就此作罢,先行折返。
此事自然也有分歧。
实话说,出兵之前,真正在心里支持如今就去攻打河东的将领,为数不多。只是众人不像谢隐山,胆敢忤逆天王。
这回刚刚行动,便遭遇如此一个挫折,那些本就不赞同的将领,趁机全都站了出来,纷纷上言,苦劝天王作罢。谢隐山更是据理力争,希望天王改变心意。
不料,谁也没有想到,天王决心竟会如此之大。
不待谢隐山说完,他便大怒,砸下手中酒盏,下令连夜传达自己命令,大军先行就地整顿,明日再从潼关调来两万人马。待全部到位之后,正式发往晋州,攻打太原。
天王态度如此强硬,原本劝退的人怎敢再忤他意,又只剩谢隐山一人,称如此发兵,恐两败俱伤。天王听完,也无多话,只冷冷命他连夜返回蜀地兴元府,筹备粮草之事。
这个意思很清楚,就是驱他回去,不再用他。
信王可谓天王身边最倚重的人,此次竟连他也遭天王如此驱逐,其余人谁还敢多说半个不字,一些圆滑的当场改口,表示赞同。其中以宇文敬最为激动。
他出列下跪,慷慨表态:“侄儿誓死相随!愿领先锋之职,恳请叔父给侄儿一个机会!”
天王颔首许了,随即环顾一圈众人,冷声道:“明日就给裴家两个小儿发去战书,告诉他们,及早投降,孤便既往不咎,或还厚待一二!”
大帐内发出一片“天王仁厚”的称颂之声。他眉目冷淡,拂了拂手,示意退下。
众人见他面上仿佛带出倦色,便纷纷告退,走出大帐,各去安歇不提。
夜渐渐深了。
谢隐山弯腰走出了自己的营帐,外面,他的几名亲随已在等待,预备随他一道回往汉中。
他走了几步,停下,转头又望向那一顶位于连营正中的中军大帐。
他听人回报,天王仿佛情绪不佳,众人散后,他又独在帐中饮起了酒。
看来应是如此。这个辰点了,仍有一点昏光自大帐被风吹开的帐帘缝隙里透显而出。
天王近年愈发酗酒成性,常喝醉了不醒,有时甚至耽误事情。谢隐山并不放心就此回去。然而他当众那样下过命令,又怎可能违抗不遵?
“都准备好了,是否上路?”他的一个亲随上来询问。
谢隐山眉头不解,迈步离去。
夜愈发深沉,篝火熄灭。
到了下半夜,巨大的连营里静悄无声,除去负责巡守的岗位附近,能看到士兵列队来回走动的身影,其余地方,不见半条人影。
白天疲倦的军士们三五结伴地卧在各自的营帐之中,酣然入梦。在他们的梦乡里,或是得封万户,人生得意,或是娶妻生子,尽享天伦,又或者,也可能是放马南山,回到他们早年被迫离开的野草覆盖的故乡,重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上平凡但却安稳的日子……
忽然,一队人马,宛若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军营北的远处地平线后。他们疾驰而来,渐渐逼近连营。当守夜的士兵发现这一队宛如从天而降的入侵骑队之时,已是晚了。
头马那人一刀划过,守夜士兵便倒了下去。
他丝毫也无停顿,身下的坐骑宛如飞龙,驮着他高高越过连营外的一道阻马墙,落地,旋即,马不停蹄,向着位于正北最中央的那一座中军大帐疾驰而去。
当天王的将士被响荡在耳边的尖锐的警报之声惊醒,从睡梦中纷纷起身,拿着刀枪冲出营帐之时,看见周围火光大作,外来的骑兵宛若猛兽入林,不断变换队形,在大营之中横冲直撞,一面冲杀,一面放火。
士兵亦是训练有素,起初一阵惊慌之后,在各自上官的指挥下,纷纷应战。
在跳跃的到处燃起的火光里,一骑快马向着中军大帐笔直冲去。刀光与火影交相辉映,突骑耀亮,只见他身披战甲,脸覆傩面,看不见面容,然而面具之下,那露出的一双眼目,充满肃杀。
将领们很快领悟,反应过来,纷纷狂呼“保护天王”,向着大帐冲去。
然而那人坐骑太过神速,宛如流星闪电,转眼便就冲到大帐之前。附近几名最先赶到的军士挺枪阻拦。骑者挟裹着惊人的马势,横刀扫过。伴着高高扬起的滚烫的血雨,不见半分停顿,他已砍开阻拦,直突冲入大帐。
天王醉酒沉睡,此时方被响彻在耳边的巨大动静惊动,从睡梦之中醒来,衣衫不整,惊坐而起,睁目迎面见到一个傩面之人提剑刺来,下意识抬手便从枕下拔出佩剑,挡了一下。只是,尚未站起,便被那人一脚踢中手腕,剧痛之下,剑把握不住,飞了出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人挥剑,再次刺下,出手便如他傩面之后露出的双眼目光,狠厉无比。
天王惊出一身冷汗,登时彻底清醒过来。不得已滚身,从榻上翻滚过去,落在了对面的地上,这才狼狈躲过剑锋,转头,见那人又已纵身,矫健跃上他的卧榻,继续飞扑而来。剑锋转眼又到咽喉。
身后已无腾挪之地,无法躲闪,天王不及多想,临危不惧,硬生生用右胸接下了这一剑。
只听噗的沉闷一声,利剑透胸而过。接着,他用肉掌紧紧攥住了插在胸前的剑,不叫对面能够拔出,手指跟着,猛地发力。
只听锵一声,那剑竟被他折断。
他终于脱困,从地上迅速翻身而起,厉声喝道:“你是谁?脱下面具!”
那人应没料到他狠绝如斯,似乎一怔,低头看一眼手中断剑,一掷,也不和他多话,探手又从身后腰上拔出一柄短刀,挥臂又要刺下。
正在这时,身后劈来一刀。
谢隐山带人赶到,逼退刺客,冲到受伤的天王身旁,一面命人护住,一面自己就要扑上,突然,当他视线落在对方那张覆在脸上的傩面上时,顿了一下。
“是你!”
他蓦地瞪目,惊呼出声。
竟是当日在华山闯营劫人的那个少年!
“你到底何人?”
那人转过面,见那天王已被人护在身后,外面的喊杀之声亦是越来越近,显有大批军士正往这里赶来,知今夜怕没机会再拿这天王的人头了,掩在面具后的双目里,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他抬起手,一把摘下傩面,显出自己一张面容,两道倨傲目光扫过那个显是因了伤痛而变得脸容苍白的天王,冷冷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听好!小爷我便是河东裴世瑜!老贼,今日算你命大,他日我再取你性命!”
言罢,他一个唿哨,转身便出,纵身翻坐在了冲来的坐骑背上,没有任何腾挪和转闪,拔出马背上的一柄砍刀,劈向对面阻拦之人,强突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