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城消息已是传开,百姓人心惶惶,迁逃之数,日甚一日,他们都想进入河东,受你裴家庇护。”
“我既已与令兄言明共同进退,如今叫我背弃令兄,改投宇文獠贼,乃绝无可能之事。而北境安危更是第一,绝不能有失,相较之下,我区区一个潞州算得了什么。故我思量再三,想请少主尽快回去,君侯那里,比我这里更需少主襄助。除此,我也想请少主代我转告君侯,我另外有事相求。”
他踱来,停在裴世瑜的面前。
“大难临头,我虽是刺史,也不能强迫全部人都随我心意行事。那些要走的,念他们往日功劳,我放便是。效忠于我的敢死,则随我继续守城,掩护我儿带愿意跟从的子弟与军民尽快撤入石会关。他纵然帮不上大忙,应也不至于全无用处,往后便彻底并入河东,受君侯统领,听凭遣用,如此,既全我私心,君侯也不必过多分神在我这里,他只管以应对胡狄为先。”
“只是……”
他顿了一下,竟郑重下跪。
“我也知道,短时内安置潞州百姓,不是容易之事,这种非常时刻,许我儿带着军马投靠,更是冒险之举。我怕君侯为难,本也不敢随意开口,恰好借此机会,趁对面尚未攻来,厚着颜面将我所想告知少主,请少主代我尽快转问君侯,可接纳否?”
刺史说完,见裴家少主怔望着自己,半晌不曾发声,以为他是不信,急火攻心,正待起誓,这时,留意到帐外发出一阵不小的杂声,似是营里出了什么意外,引发将士骚动。
他正待出去察看,帐门已是被人一把撩起,只见儿子旋风般冲入,欣喜地大声喊道:“父亲!裴家君侯到了!”
刺史惊愕不已,醒神过来,从地上爬起,正要出去,见一人已是踏入大帐,向着自己大步走来。
竟真是靖北侯裴世瑛到了。
他的衣角沾尘,应是仆仆道途赶了急路而来的,然而,周身上下,不见半分鞍马劳神的倦怠模样,两道炯炯的目光,更是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仿佛只要他在,无论多大的难事,也必将迎刃而解。
大帐的外面,已来了许多闻讯的潞州将士,更多的人还在奔走相告,纷纷朝着这里涌来。
在裴家的少主到后,刺史便知,裴世瑛不会就此便无消息。
但考虑到北境如今吃紧的情状,他以为对方最多也就是派遣一二部将,带些人马到来支援。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他本人亲自来此。
“君侯已带来两万人马!还有五万后援正在路上,不日便也会到!”
听着响在耳边的汇报之声,刺史箭步上去,裴世瑛也抢上一步,紧紧地握住他的臂膀。
“刺史为着一诺,不愿叫我为难,宁为玉碎,也不惜放弃大好祖业,舍身求仁。我感激无以言表,必倾尽全力,以不负刺史的信赖与相托!”
徐会激动得无法出言,惟有领着方闻讯陆续赶到的众将欣喜下拜。
裴世瑛将他扶起,抬目,望着那道从角落里向着自己慢慢走来的身影。
在与弟弟对望片刻之后,他的面上露出笑意,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第120章
裴世瑛的到来,对士气的提振,可谓是立竿见影,压抑气氛一扫而尽,不但军士加紧修筑工事,深壁固垒,全心投入严防死守的准备,就连许多原本正在收拾家当准备逃走的潞州民众闻讯,也纷纷自告奋勇组队而来,加入到了城防的事项当中。
对面暂停攻城的原因也明了了。
裴世瑜在定下劫粮策后,先是以最快的速度,将计划送到了阿嫂白姝君的面前。
他的行动若是成功,对面必定急需补充粮草,而最便利的路子,就是从刚纳入天王治下不久的邻州绛、泽两地调运。
巧得很,在裴家回到河东之后,从五六年前起,白氏商社便派人陆续在暗中以各种身份结交毗邻数州里的官员,收购当地粮铺。到了现在,周围能排的上号的民商,几乎都在白氏掌控之下。
绛州和泽州,自然也不例外,哪里有多少储粮,白氏的账下一目了然。
这两地刚经历过不久前的易主之战,本就亏空的官库储粮,早就粒米全无。
得知小叔的计划,白氏火速通知这两地的粮铺转移储粮,导致筹粮官在赶到当地之后,根本调征不到足够的粮食,强行破开民仓,见到的也只是空仓和哭诉不易的掌柜。
筹粮官迫于压力,本想命地方官员从民间征借。然而,民众家中米缸也不富余,若是他们不肯配合,一家家搜刮过去,想要凑够前线所需的粮食,怕是要到猴年马月。
不但如此,筹粮消息也是不胫而走,尚未行动,民众便恐慌起来,纷纷藏匿家中口粮。
天王不久前也下过一道严令,各地如今须以抚民为第一要务,风头之下,若再大肆强行征粮,影响势必恶劣,就怕任务完成之后,功劳没有,最后反要落个问罪的下场。
筹粮官空忙了一阵,毫无进展,自己不敢做主,无奈只能暂先回去复命。
对方如今应当正在设法再从别地运送粮草过来,而路途辗转,尚需一些时日,这才迟迟无法再次发动攻势。
裴世瑛婉拒刺史接风设宴,改而一同出城检视前线,又用带来的酒食就地犒赏了一番有功的将士,事毕回到营中,天色早已黑透。
未再有任何的耽搁,他来到了裴世瑜的军帐。
入内,便见弟弟独自跪坐在地,一柄长剑横放在他膝上。
昏暗的烛火将他的跪影投在了帐壁之上,那影阒然不动。
他慢慢抬眉,望了过来。
帐内没有燃炉,透着丝丝寒气。裴世瑛的目光在他黑瘦的面庞与熬得发红的双目上停留了片刻,又掠过案头上的晚膳。
饭食几乎未动,更早已冷透。
他正待叫人撤下,改送些新的热食过来,被叫住了。
“阿兄无须再多费事。我不饿,等饿了,我就吃。”他说道。
裴世瑛命人送来一壶暖酒,坐到他的对面后,挑亮烛火,往盏中注两杯酒,一杯推到他的面前,一杯自己举起,笑道:“这次又幸好有阿弟你在,助力刺史,方守住潞州未失。刺史等人方才在我面前对你再三夸赞,阿弟你居功至伟,为兄更是以你为荣。为兄先敬你一杯!”
裴世瑛说完,自己一口饮尽,却见弟弟并未举杯,只凝视自己。
“别人不知也就罢了,难道阿兄你不清楚?”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