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去,我必将此话原原本本转告天王,只是如今势已如同水火,天王怒气正盛,单单如此一句话,我怕仍是不足以说动他退兵。”
“君侯难道当真敢冒这样的大险,要在两头同时应战?君侯可否想过,只要一头失守,必定波及全局,万劫不复?”他忍不住又道。
裴世瑛向着河东的方向,面北默立了良久,转回身来。
“河东或者河西,从来便不属于裴家所有。”
他平静地说道。
“我裴家历世先祖,自第一位拓荒河西的国相文贞公开始,到烈祖,再到先父,从来不曾将他们的守地视作己有,哪怕是寸土尺地。”
“传到我这一代,我也不过是秉承祖宗遗志,尽我所能,继续担起守卫之责而已。这个乱世当中,倘若有人比我更有能力去做好这件事,接我守卫边地、保护黎庶的责任,我甘愿让出位置,投效贤者。”
裴世瑛的神情从容,沉声说道。
谢隐山吃了一惊。
裴世瑛对上他投来的两道不敢置信似的目光。
“怎的,信王以为我在诓你?不信我话?”
他微微一笑。
“我的阿弟,他从小便立志高远,眼中更是无人,将天下归一视为己任。”
“但争夺天下,从来不是我裴世瑛的所望。人在位上,止兵戈扰攘,还万民以安居之世,不负先祖之德,我便足矣!”
山岗头上野风阵阵,吹得他衣袍拂荡不止,愈显他肩背挺直,屹立如松。
“你再去告诉天王!”
裴世瑛面上的笑意消失,转为肃然。
“他从前不是数次要我投效于他吗?”
“倘若他能得我认可,有资格接替我,守好河东与河西了,到了那时,我必会领万千军民投效。此言既出,驷马难追!”
“北境情势危急,我却抛下外敌,亲自来此见你,目的,自然与你一样,是为止息这场本不该发生在此时的同袍操戈。这便是我裴世瑛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
“我话已至此,倘若天王还是执迷不悟,则我裴世瑛纵然是以卵击石,也必将背城死战,在所不惜!”
他这最后一言,铿锵如铁,字字句句,更是击在谢隐山的耳鼓之上。
片刻后,他从惊愕中醒神,当领悟到眼前这位裴家君侯的所言,绝非是在伪饰,心中不禁生出一阵激动和狂喜,又由衷地感佩。
从知道裴家少主与天王的关系之后,他的心中便暗藏隐忧,担心将来到了最后,免不了两雄争霸,而天王与裴世瑛若就是决战的双方,则少主夹在中间,该当是如何不堪的一个乱局。
他万万没有想到,裴世瑛竟会有如此浩荡的襟怀,叫他彻底为之折服。
倘若真有那样一天,他实践诺言,领军民投效天王,想必到了那时,小公子应也早已成为天王的继位之人了,鉴于他与裴家的亲厚,对于裴世瑛而言,原本最为棘手的下意裹挟之难,自然也就不是问题。
谢隐山不再多话,感佩至极,俯伏跪拜。
“君侯气度之恢弘,可容纳日月,叫是我更是自愧不如!”
“请受我一拜!”
第122章
不顾阻拦,谢隐山坚持郑重行礼毕,方起了身。
“君侯之言,如甘霖沛雨!我必火速传信天王,快则三五日,最慢七八天,定有回讯。”
他略一沉吟,“至于阵前,我这就去见何刘二人。未有天王新的指令之前,不许他们再有任何行动!”
“有劳信王,我便坐等佳音了。”
裴世瑛颔首欲待离去,这时,侯雷的声音隐隐传来:“君侯!情况好像不对!”
几乎是同一时刻,谢隐山也听到孟贺利向自己发来警报。
“信王!快上高处看看!有异动!”
他二人迅速登上岗顶,只见旷野的深处里,闪烁起了隐隐的火光。那火光宛如无数条长长的一字长蛇,并列前行,正在向着潞州城的方向缓缓移去。
“像是从驻营那边出来的!或是平南大将军他们要行动了!若真如此,不到天亮,便就能到!”
孟贺利在下方又嘶声力竭地大声吼道。
谢隐山的脸色微微一变,转向裴世瑛。
“君侯快些回城!我去瞧一下!”
他奔下高岗,跃上马背,领着人便朝火光的方向追去。
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向来自视甚高,这次出动大军攻打潞州,完全没将对方放在眼中。
在他看来,潞州弹丸之地,刺史也是庸碌之人,十个加在一起,也是不足挂齿,拿下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当关注的,是后面如何去攻打河东,却没有想到出师不利,大军硬生生被阻在了潞州城外。
不但如此,天王竟也被惊动了,亲自过问粮草之事。
虽然消息已经传来,新一批的粮草正在路上,不日便到,但刘良才丝毫也不觉欣喜。想到连天王都被惊动,他倍感耻辱,更怕自己的地位受到何尚义的威胁。
两人虽然一向都被视作义王陈永年的人,表面交好,实际暗中龃龉不合。
他比何尚义的资历更深,封位也要高上一等,此番作战不利,听闻他在背后出言讥嘲,说是自己急于争功不听劝告所致,暗恨不已,更怕何尚义夺走天王允诺过的洛阳王名号,急于想在众人面前扳回一城。
就在今日,他从探子那里获悉,裴世瑛也亲自率军到来,对方士气大振,且还有强援在后,唯恐夜长梦多,一刻也不愿再等下去了,当即发令,用前段时间陆续搜来的最后一点存粮犒赏军队,令上下饱餐一顿,随即亲自率军夜行,预备到了天明时分,再一次地发动攻城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