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勿再自说自话。”她平静地道,“我与裴二郎君早便断了往来,他极是恨我。你若指望因此而从他那里博到几分感激,恐怕是要叫你失望的。”
她说完,侧过身去,背对着天王,将自己的身子抱得更紧,再次闭上眼睛。然而身后之人显是不想叫她安宁,又或是被她这话激出几分不满,只听他蓦地略略提高了音量,辩道:“你懂甚!我宇文家的人,我难道还不清楚?只要心中真的喜欢了人,便不可能轻易转变!”
仿佛怕自己这话还不足以压服她的观点,李霓裳听到他又继续低道:“譬如我与他的母亲,从前就算她不要我,乃至要拿刀杀我,我最多也就气不过,骂她几句,与她绝交而已,心中却绝不会真因此而去恨她。只要她肯回头,无论何时,哪怕只是站在我的面前,看我一眼,我便会毫不犹豫回到她的身前……”
或是被勾出某种难言的情绪,黑暗里,这声音戛然消失,直到片刻之后,再次响起。
“只要他是我儿子,我便知道!我绝不可能错!是你不听我的,自己想多了!”
最后仿佛另有所指,用着重的语气如此说道,轻轻哼了一声。
李霓裳知他的固执和自以为是,只怕世上无第二人能及,闭口不再回应。她只觉身上更加酸痛,到处都是坚硬湿冷的岩棱,硌得她找不到一个能稍微感到舒服点的休息姿势。
正心烦意乱,耳中传来朱九返回的脚步之声。光影在晃动中渐渐放大,驱散黑暗,重将这个狭长的空间显映了出来,也终于将她解脱出来。
天王在朱九的唤声中睁目,由他扶着,微微吃力地坐起,凝神听他带来的消息——这一幕几乎叫她疑心,方才在黑暗里的那段言语,全然是她自己幻听所致。
整座天生城已全部陷入火海,火势也从半腰的营城爬到了从前裴二曾攀过的那座峰体之上。唯一庆幸,得益于独特的山势,此处孤峰独悬,四面开阔,想来不至于会造成过大的山火绵延。待孤峰烧尽,火势想必也就会慢慢变小。
这消息虽全在意料之中,但想到头顶此刻正在发生着的事情,还是足以叫人心惊肉跳。那几名仆妇也醒了过来,闻讯再次惊惶起来,开始跪拜,祈求上神保佑。
火杖再次熄灭,眼前又陷入黑暗。
接下来,再也没有人发声。朱九依旧守着他的主人,李霓裳也回到原来的位置,开始坐等结果。
又不知多久,希望的那个结果并未到来。先到的,是一缕随了不知何处的暗风而飘来的淡淡的异味。
是烟火的气味。
朱九显也嗅到,起身飞快点燃火杖,再次走了出去。当他回来之时,周围的这股异味已是愈发清晰。他向着天王面带惊惶地说,山火也烧了下来,原本应无大事,但外面的风忽然改了方向,大股的烟火,正在向着这里涌来,无孔不入。
李霓裳已经忍不住,被呛得咳了几声。
“此处不能留了,快出去!”
天王面色微变,看她一眼,迅速说道。
当一行人用山壁渗出的水弄湿衣物捂住口鼻,相扶走出之时,眼前已经布满了浓烟。
在浓烟的深处里,跳跃着一团团耀目的红色的光。
天王定立了片刻,转过头,望向身后的李霓裳,神情里充满浓重的歉意。
“看来,当真是天意不容孤活了。孤当命绝于此,唯一不该,竟真连累到你了……”
一团黑烟袭来,他的话断了,痛苦地咳了起来。
仆妇早也被呛得剧烈咳嗽不停。当中一人或是太过恐惧,此时竟不顾一切地扑跪在了李霓裳的面前,死死攥住她早就破裂的裙角,仰面哭求:“他们不是都说你是祥瑞在世吗?求求你了,快显显灵,救救我!我不想死——”
浓烟扑面,仆妇晕厥了过去,倒在李霓裳的脚前。
李霓裳也被呛得泪流不止,胸间痛得仿佛就要炸裂,又遭人摇晃,正晕头转向难受至极,忽然这时,耳中听到身后他们方出来的裂道的深处里,隐隐似传来了呼唤的人声。
她只道是自己误听,然而朱九已迅速回头,凝神,又细听片刻。
“是孟将军他们来了?”
他忽然对着天王说道,仿佛仍不敢十分肯定。
这时,李霓裳终于也听清了一道嘶声力竭呼唤着自己的声音:“公主——”
她看见许多人手持火把,从那道裂道里相继钻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除去孟贺利,瑟瑟也在当中。
“公主!”
当看到李霓裳时,瑟瑟面露狂喜之色,大喊一声,将手中火杖一丢,人便扑来,将李霓裳紧紧抱住了。
浓烟滚滚袭来,很快,她反应过来,紧紧攥着李霓裳的手,掉头,几乎将她拽着,拖曳进了密道。
天王被人扶持住,那个晕厥的仆妇也被捎上。
全部人重新入内后,入口用岩石堵住,以阻值烟雾入侵。
当回到通道的尽头处时,那块挡道的巨岩消失不见,已是滚下山涧。
就在通道口外,还候着大队的河防军,看到天王现身,纷纷抢上前来,跪地叩拜。
上半夜孟贺利带着他的手下出去,救下全部人后,正要领兵去追逃脱的人,发现天生城的方向竟起了火光。他匆忙赶到,发现山营的入口已完全被火包围。
城中还有天王和公主在,他急得发疯,用尽法子想要入内救人,奈何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住大火肆虐。
火势越来越大,蔓延到了整个天生城,就在他整个人瘫软在地,陷入彻底绝望之际,他的一个手下忽然想了起来,说几年之前,自己曾随信王在后山的某个地方用巨石堵塞过一条密道的出口,据说那里可以进出天生城,裴二郎君好似就是从那里将公主救走的。有没有可能,公主也会带着天王暂时去往那里避火。
当时孟贺利人不在城中,他第一次听说这密道的事。虽然希望不大,然而,只要一丝希望尚存,便也一定要试。又听到说巨石极重,就靠他们十几人,恐怕是挪不开的,想到几十里外的河防军,当即派人赶去呼援,自己则叫人带路,经过一番迂回绕路,终于找到了入口。
巨石果如先前所言,重达千钧,他带人费劲力气,也是无法撼动半分。当时眼见风向突然大变,山麓周围的烟雾越来越浓,而河防军距离甚远,从出发的点算起,最快估计也要天亮才能叫到人。
到了那时,恐怕就连自己落脚的这个地方,也早变作灰烬之地。
好在,终究是天无绝人之路。
恰在那个时候,他本已不敢再报任何希望的河防军竟奇迹般地被他派出去的人带到了——竟是前半夜,瑟瑟在寻不见李霓裳后,果断下了决心,继续出发先去报讯,这才得以在那个时候带人提早赶到。
便如此,众人合力,终于将巨石撬松,推开后,看见了地上遗留的一件氅衣,孟贺利一眼认出,正是天王的衣裳,立刻领人迅速穿过岩道,及时赶到,将人都接了出来。
早有军士抬来两顶用山木扎的便辇。李霓裳与天王各坐了上去,被护送出山,随后,在附近的一处山民家中草草整休一番过后,又转上马车,连夜被送到了驿馆,这才算是真正安顿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