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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方才,同宿的仆妇已经熟睡,她却辗转难眠,又胡思乱想起来,就在方才,听到屋畔有人踩过雪地所发的步履之声,直觉是他,忍不住起身,到窗后看了一眼,见果然如此,随后,又许久不闻他回屋的动静,心中便不安起来,愈发感觉此次安排她去哨屋一事,他心中应当很是不愿。
倘若没有天王最初要她做的那件荒唐之事,她或也厚颜便过去了,联想起来后,心中总是无法释然,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寻他当面问个清楚,免得叫他过分为难,这才穿衣出来,却没想到,叫她遇见了这一幕。
记得当时离开武节的时候,崔重晏被天王压制,已经退了兵。究竟后来又出了何事,怎的姑母会落入他的手中?
他到底意欲为何?
起初一阵夹杂着心急如焚的惊怒过后,想到崔重晏此举必定是有所图,自己没回去前,姑母不至于会有过多危险,她终于定下神来,见孟贺利还跪在地上,伤颈处兀自在汩汩渗血,便忍气,皱眉叫他先去裹伤,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李忠节也匆匆奔来。
此事也没必要瞒他,李霓裳说了,李忠节大怒,骂崔重晏无耻,更是恨不能立刻插翅回去,偏偏道路又被冰雪阻塞。
“公主,怎么办?咱们若是等道路通了再走,会不会来不及救人?”
李霓裳忽然想起裴世瑜离去前的话,出神了片刻,叫他召集齐人手,先做好随时预备动身的准备。
李忠节不明所以,但此时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回去准备。
这个夜晚,终于在混乱中煎熬过去。
黎明的旷野深处,一声虎啸遥遥传来,惊醒昨夜其余的睡梦中人。
众人在未明的惊恐中纷纷挟起兵器,仓促奔出,以应对猛兽来袭,却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残月沉霜。
微茫的晨曦里,一道孤影寒衾覆霜,正跋涉行来。
在他身后的雪地里,敛爪随行一头斑斓大虎。
渐渐走得近了,他命身后的大虎停步,自己继续行来。
众人终于看清,来人便是裴世瑜。
许多人都曾听闻,裴家那位君侯少时便曾有伏虎之名,但却很少有人亲眼目睹,直到此刻,见此情景,方知传言非虚。
想必这头大虎,应当便就是当年之虎。
众人敛声屏气,看着他行到近前,和见状奔上去的永安说话。
李霓裳早也闻声而出,停在屋门之外,远远看着虎影,顿时想起当年红叶寺里的一番旧事,物是人非,发怔时,永安转身飞奔来到面前说道:“少主说,他知道一条路,可以出去,公主若是不怕路险,可随他同行,他送公主出去。”
裴世瑜所说的路,起点便在哨屋附近,越过一道绝岭,便可绕道借赤骊部转上通往郡治的路。只是,绝岭那一带的路极不好走,稍行差踏错,便有可能坠入雪渊,粉身碎骨。
做好全部准备之后,将随行马匹的蹄也裹上防滑粗布,李霓裳一行人便随裴世瑜上了路。
那头名叫金奴的大虎也一路同行。
她倒还好,认出大虎,并无恐惧之感,但同行的其余人,乃至孟贺利、李忠节等人,起初对它无不忌惮,马匹更为恐惧,只要金奴靠近,便四腿发抖无法迈蹄。裴世瑜对此也无半句解释,只白天领路,夜间另在远处独自支一小帐,与金奴一同过夜。
进入绝岭,李霓裳明白了他带金奴的用意。
雪峰下暗藏冰隙、隐裂,以及一旦踩上便会坍塌的虚雪壳——与这些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危险相比,她前几日的那一番遭遇,几乎算是微不足道了。她猜测这条通道,最早或曾是金奴走过的虎径。
便如此,大虎在前探路,一行人跟随在后,越过雪岭最为凶险的一段路,于数日后,有惊无险地抵达赤骊附近的一处谷地之中。
虽都疲惫不堪,但知已走出险地,明日便可转上主道,众人无不精神提振,将今夜宿营地选在一条冻溪旁后,孟贺利李忠节等便各领人扎营,破冰取水,生火煮食。
李霓裳入了供她休息的一顶小帐,掩合门帘,剩自己一人之后,原本平稳的步伐便消失了。
她略带蹒跚地走到帐内的一口小暖炉前,慢慢坐到褥垫之上,将肿胀的双足困难地从裹着冰壳的靴中拔出,这才发现,潮袜已与双脚冻连在了一起,稍扯,便觉撕皮般痛楚。
她不敢强行脱袜,抬着双脚靠近火炉,想烤化冰,这时,那名一路随她同行的健妇端着热水跟入,看见了,赶忙摆手,匆匆走来,将她双足从火旁挪开。
妇人似已预料到了她脚的状况,坐到她的身旁后,便将带来的一块翻毛皮置在火旁烤,待皮子变得暖烘烘,将她双脚裹了进去,如此捂了片刻,待冰融化,才帮她脱去了湿袜,接着,隔皮轻柔地为她揉搓起脚。
渐渐地,李霓裳那一双原本麻木而冷痛的双足热了起来。妇人继续轻轻揉搓,直到她的双脚恢复柔软与红润,方浸入热水濯净,用布巾拭干,取出来一支不知为何的油膏,仔细抹在她的脚上,最后又为她套上一双干净的袜。
安置毕,妇人将用过的油膏留下,随即出去,取来吃食。
热气腾腾的一碗肉汤下腹,李霓裳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似的。
这妇人是郡守临时指派来的,汉话不大会说,李霓裳只能和她进行简单的日常交流,但妇人对她的照料,却很是用心,兼身体强壮,体力不输壮汉。
这几日翻越雪岭,裴世瑜一直在前紧随金奴探路。为防马匹打滑失蹄,他下了严令,不可骑马,因而大部分的路段里,马只起到装载重物的作用,人要靠双脚跋涉。她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前后有永安和李忠节跟着,但却是这妇人时刻紧贴在她身旁,在她有需要时及时扶持,助她顺利走完了这一段最为艰难的路。
不过,即便如此,几日下来,到方才扎营之前,她的双脚早也已僵痛异常,只是不愿多事,在人前一直强行忍着,未曾表露出来而已。
李霓裳本就很是感激,更不用说,这妇人心细如发,竟看出她双脚不适,及时跟入。
倘若没有她方才的一番处置,明日她双脚的冻伤只怕更加严重。
她知当地妇人喜爱金银饰物,富户不必多说,贫家但有余钱,妇人张口,往往也能见到一二颗用金银所镶的牙,想到行囊中恰还有随身携的一点散金,便取出,全部递了过去。
妇人正在收着碗箸,明白她的意图,赶忙推辞。
“你收下无妨,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也不多。这一路多谢你,我的脚也好多了。”李霓裳微笑道。
妇人应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继续摆手,又指着油膏,回头再朝帐外指了指,说了一串话,大意说是照永安吩咐行事,自己不敢私受财物。
妇人说完,朝她躬身行了一礼,随即退了出去。
李霓裳独在小帐内又定坐片刻,忽然间,记起一件事,小金蛇还在大虎的身上,没有收回。
此事说来也是匪夷所思。在雪岭过夜的第一个晚上,大虎卧在离她小帐不远的地方,次日清早待她醒来,发现小金蛇不见了,焦急找了一番,才发现它藏身在了大虎脖颈的一圈皮毛里。原来应是小金蛇怕冷,半夜不知怎的,找到大虎那里去,躲在它丰厚的皮毛里取暖,又或是小金蛇也能替金奴止住瘙痒,大虎竟没有抗拒。
就这样,曾互为敌对的一虎一蛇似结成奇妙默契,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里,小金蛇都是在大虎的身上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