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不像人(2 / 2)

小說:祀風師樂舞 作者:藤萍

通微有些驚訝,西風館素來人跡罕至,除了少數幾個朋友,極少人會來光顧,而聖香他們要進來,卻從來沒有敲門的好習慣。

是誰?

站起來,微微有些頭昏腦漲,他知道是元氣大傷,失血過多,也不在乎。拂去身上的塵土,他去開門。

“咿呀”一聲,木門應聲而開,門外站著的是一位面色慈祥的老和尚,手裡持著木魚,捏著佛珠。

“大師何事光臨?”通微倚門而立,意態安詳。

和尚呵呵一笑,“和尚入境。”

通微眉頭微蹙,入境大師,是江湖上一位極負盛名的高僧,他常年不出思過崖,如今突然到此,必有所圖!

“入境大師。”他緩緩讓開出路,“大師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要事?”

入境大師莞爾一笑,“和尚來開封尋一好友,不想尋人不遇,卻看施主館中陰氣甚重,晦色蒙牆,恐有鬼魅作怪,所以敲門。”他是有道高僧,言語安詳,沒有一絲一毫火氣。

“僧敲我門,本色高雅,通微深感榮幸。”通微淡淡地道,“大師請進。”他讓開去路,入境既然看出了他這裡鬼氣森重,有了除魔之心,要他離去,是必然不肯的。

入境大師頗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舉步入館。

進了西風館,入境左右看了一下,藹然微笑,“施主愛花成性,此地繁花,大多託了施主的鴻福。”

通微知道他看穿了他這裡百花齊開,是借托了通微的道術,淡淡一笑,也不解釋:“大師稍待片刻,通微煮茶相待。”他往他煮茶的小火爐走去,背後諸穴,全然不加防範,步履之間,也沒有對入境有絲毫敵意。

人境微傲掠過一絲詫異之色,步入庭中觀望,只覺此處風光水月,南北東西,無一不佈置得恰到好處,雖然無意做陰陽陣法,但是一丘一壑,宛然有形,胸中學識,已經隱然可見。沒有大學問,種不出這一庭花木,沒有靜心禪定的定力,也不能體會這園林的奧妙。他本看出通微身上鬼氣深重,大有妖穢之嫌,如此濃重的鬼氣,常人無法承受,而這樣濃郁的鬼氣散發開去,對四周民居亦是不好。他是懷著除魔衛道的心情來的,進來此處,卻發覺此間主人風雅安然,大有隱者遺風,明知他來者不善,卻坦然不加防範,反而開門讓路,烹茶相待,不見絲毫敵意。如此風骨,怎麼會是妖邪一流?入境緩步在園中行走,心中游移不定。

就在他遊疑之際,只聽“乓”的一聲,是陶器碎裂之聲,入境微微一怔,只見通微本是手持茶壺,但是可能臨時出了什麼差錯,茶壺掉裂在地,他正半跪於地,收拾摔裂的碎片。

在收拾陶器碎片之時,依然有如此平和的心境,這鬼氣深重的年輕男子,平日必有深湛的養氣功夫。入境對著通微仔細觀察之後,反而越發不能確定他到底是不是妖邪。鬼氣來源於他,但是這裡一草一木,他一言一行,無不表現著這位主人的修養和內涵。

他就算是妖邪,也不是真正邪惡的妖邪。

通微收拾完了茶壺的碎片,站起來的時候,突然微微一晃,倚身靠向他身後的火爐,一眼望見,他大概是有些立足不穩,想找個東西倚靠一下,卻不知身後就是火爐。

入境微微一驚,“阿彌陀佛”,他宣了一聲佛號,走過去扶住了通微,“施主小心。”

通微被他一把扶隹,有些痛苦地按住了額頭,舒了一口氣,才睜開眼睛:“通微不慎打翻了茶壺,卻要勞煩大師再等一等了。”言下,仍是淡淡的,沒什麼感激之情,也沒什麼慚愧之意。

入境如此接近地看到通微的臉,臉色微變,“施主,你晦色入眉,血氣兩失,已經傷及中元,快坐下,讓和尚為你把脈。”他接近一看,就知道通微不是鬼,而恐怕是被鬼附了身,但奇怪的是,被厲鬼附身之人,為何卻可以言談如舊,一點被厲鬼牽制的感覺都沒有?

通微此刻頭昏得很,其實他本應沒有如此虛弱,但是剛才和非夕一陣僵持,實在太損傷他的元氣,所以才會失手打翻了茶壺,又差一點靠在了火爐上。“不必了。”他一口拒絕,淡淡地道:“通微的身體自己清楚,大師是世外高人,貴客臨門,通微榮幸,如果大師喜歡懸壺救世,可以到門外去懸。”他這一段話,說得毫不客氣。

入境並不生氣:“施主是自己清楚為鬼所附?”他沉吟。

通微依舊淡淡地道:“這個不勞大師關心。”

“施主可知道,生人即是生人,為鬼所附,無論這生人陽氣如何,最終都是要傷及性命的?”入境溫言道:“無論此鬼是善心假意,附與人身,到最後都是會傷人性命的,鬼即是鬼,鬼有戾氣,與生人不同。施主難道要為鬼捨身不成?明知有鬼附身,為什麼不早早驅逐,而要任其消耗你的生氣?”

通微揚起眼眸,凝視著入境,答道:“大和尚有捨身喂虎之心,世稱為慈悲;通微不是佛門中人,沒有全世之志。”他頓了一頓,才又淡淡地道,“為鬼捨身,是通微全情之志,此身不求慈悲,但求一見故人,即使化身飛花六出,見日則融,不存於世,亦固所願也。”

佛經故事,說有一王子,路過荒山,見母虎幼子飢及將死,王子以頭觸石,捨身飼虎,以全其家,佛稱為救生慈悲。而通微的言下之意,就是他無意慈悲,但求有情。王子捨身為虎,他願捨身為鬼,不求慈悲,但求有情。

入境的眸子閃過一絲悲憫的光彩,堅持為鬼捨身,這樣的人,他行遍天下,還未曾聽過,更不必說見過。“施主固執己見,可知道長此下去,人鬼難以兩全?”

通微眉見淒涼之色,但淒涼,卻不失孤傲,淡淡地道:“我只求全鬼,不求全人。”

“阿彌陀佛。”入境宣了一聲佛號,“和尚為降魔而來,施主可知?”

通微緩緩低頭,看自己的鞋面,“如不是除魔,大師也不會來。”他語言淡淡,加了一句,“何況天機物定,紫氣東來,有高人登門,我早已知曉。”

入境有驚訝之色,此間主人非但胸有丘壑,情有獨鍾,而且修道有成,觀測天機,言必有中!這樣的人,怎麼可以為鬼所誤,死於非命?“施主如此人才,死於鬼手,難道絕無一點自悲之情?”

通微微露諷刺之意,淡淡地道:“通微無恩德於世,有何可自悲?”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氣,撩起衣裳下襬,對著入境拜了下去,“通微不求慈悲,但求大和尚慈悲,不為我生,但為鬼請命!”

入境震驚!他,不求自己長命,只求他,不要傷害了他附身之鬼!他對鬼之心,遠勝於對他自己,“不為我生,但為鬼請命!”他的聲音如此清,如此堅定,附在他身上的那個“鬼”,遠比他自己重要過千萬倍。

“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有救生之志,施主請起。”他把通微扶了起來,慈祥地道,“鬼亦是六道之一,只要它無甚大惡,和尚也不會一意孤行,定要傷它。施主起來。”

通微起來,他是何等孤傲的人,今日如非他明知鬥不過這個和尚,他是萬萬不會下跪的。如果只有他一個人,他可以認輸,可以死,萬萬不會下跪。但是,今日在這裡的不止有他,還有非夕,雖然非夕對他造成了如此大的傷害,但是非夕,是千夕的希望!她不能消失,千夕已經消失過一次,好不容易才有這半個魂體,你要她再消失一次,就算是這個世界重來一次,她也不可能復生了!為了千夕,他不在乎,他可以拜神拜鬼,只要他不要傷害她!

入境看著他眉間,嘆息,“施主元神俱傷,血氣兩失,和尚這裡有一顆藥丸。”他從懷裡取出一個蠟丸,輕輕剝開,裡面是一顆烏黑透亮的藥丸,也無清香,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可以安神保元,對施主應有一些益處的。”

通微搖頭,淡然道:“大和尚慈悲濟世,此藥救人性命,大和尚還是自己留著,他日用以救應救之人。通微無顏服用此藥。”他並非好人,他只對千夕一個人痴心,其他的人不在他關懷範圍之內,所以他不願服藥,他不是入境心中的好人。

入境微笑,藹然道:“何謂應救之人?何謂不應救之人?”他把藥丸放人通微嘴裡,“施主未免執著了。”

藥一人口,化為一股清氣,令通微精神一振,撥出一口長氣,他掙開入境的雙手,退開兩步:“我不會感恩。”

入境微笑:“和尚不求感恩。”

通微微微一怔,隨即淡然:“也是,和尚求慈悲,不如我無情。”他轉過身去,把手裡茶壺的碎片放在一邊,換了一個新壺,繼續為入境沏茶。

此時此刻,他居然還有如此淡定的心,為入境沏茶?入境呵呵一笑,負手在西風館裡行行走走,嗅著通微那裡的茶香,一顆禪心,兩無牽掛。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相對品茗,入境連飲三杯,笑道,“果然是好茶,卻被和尚牛飲,當真是可惜了。”

通微一杯尚未喝完,聞言只是淡淡一笑。

入境放下茶杯,一笑之後,隨即飄然而去,世外高人,來去無蹤。也只有通微,可以先被他當作妖邪,後為他所救,最後依然可以和他相坐品茶,既沒有敵視之心,亦沒有感恩之意,這種人,當真世上少有!

但這就是通微,惟一僅有的通微,聖香說的,一個無情的多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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