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美杜莎(1 / 4)

小說:終極爆炸 作者:王晉康

生命的本質、文明的本質其實只是兩個字——資訊,是資訊的建構和傳遞。現在,一個億萬富翁想以全部家產來實現一個“俗不可耐”的目標:把他的名字儲存到人類文明消亡之後……

<h3>01.</h3>

錢三才先生是全國房地產界的大鱷,他白手起家,經過45年的拼搏,掙得近千億的家產,在福布斯中國富豪排行榜上一向位列前五位。此老性格乖張,特立獨行,從不在乎社會輿論。他今年65歲,準備退休了,但他的千億家產如何處置成了懸念。他曾公開宣告不會學比爾·蓋茨的“裸捐”(家產不留給後代,全部捐給慈善基金會)。在回答一個記者的追問時,他冰冷地說:

“那是我自己的錢,我想花到哪兒就花到哪兒,用不著你來教我該怎麼做。”

當然,這番話激起了社會上一片討伐之聲。

他只有一個獨子。那傢伙倒真正是乃父的肖子,同樣是個性格叛逆的角色,與其父一向不和。他早就公開宣告,不會要父親一個子兒的遺產。那麼,錢先生該如何處置他的千億家產呢?

在他過了65歲生日並正式退休後,他的家產處置方案終於浮出水面。那天他邀請七位學界精英開了一次“七賢會”,包括數學家陳開復、材料學家遲明、考古學家林青玉女士、物理學家徐鋼、語言學家劉冰女士、電腦專家何東山和社會學家靳如晦。這七人有兩個共同特點:第一,才氣橫溢,都是本專業的頂尖人物;第二,年齡大都在32至35歲之間(僅靳先生年過四旬)。外界合理推測,他將對這七位學界精英給予鉅額資助,很可能是天文數字的資助。但他依據什麼標準選中這幾位?七個人的專業似乎風馬牛不相及。媒體為此熱熱鬧鬧討論了很久。

不過這對我不是秘密,因為我也是與會人員之一。當然,以我的年齡、工作和學力——25歲的自由記者,偶爾寫些科幻小說,自我評價只能算是二三流的作家——是不夠與會資格的。但物理學家徐鋼是我的未婚夫,他酷愛室外運動,前不久攀巖時摔斷了左腿,在石膏繃帶還沒取下來前,如果有非得參加的活動,都是由我推著輪椅送他,這次仍是如此。後來,歪打正著的,“七賢會”變成了“八仙會”,而且我——“頭髮長見識短”(徐鋼語)的易小白,還被推舉為研究小組的發言人和組長,成了徐鋼的頂頭上司,這讓他大呼不平。

會議是在騰格裡沙漠舉行的。這兒有錢先生種植的防護林,是他不聲不響做下的慈善工程之一,而且做得相當不錯。方圓數百平方公里內鬱鬱蔥蔥,沙漠變成了真正的沃野綠洲,僅剩下100畝原生態沙漠作為樣本,罩在透明的穹蓋下。這是一座頂部透明的穹隆形建築,是錢先生建的博物館。博物館名由錢先生親自擬定並書寫,但館名頗有點不倫不類:浪淘沙。他與媒體一向不和,媒體自然不放過這個拿他開涮的機會,都說這麼一個花裡胡哨的名字,更適合於命名洗浴中心而不是博物館。這話雖然刻薄,但說得也不為錯,確實在不少城市中都有以“浪淘沙”命名的洗浴中心。

博物館的展品也五花八門,有些直接擺放在沙面上,有些半埋在沙裡。講解員是一位本地姑娘,臉蛋上帶著高原紅,普通話不太標準,帶著西北口音的艮勁兒。她介紹的頭一件展品是一架風箱,過去家庭婦女做飯用的,現代社會在兩三代之前就淘汰了。這架風箱的桐木箱體儲存得基本完好,但棗木的風箱把手已經磨去大半,變成細細的一條月牙,令人感嘆歲月之滄桑。講解員說,這件器物是錢總的奶奶傳下來的。你們猜一猜,風箱把手磨到這個程度花了多長時間?答案有點出乎觀眾預料:僅僅40多年。

前邊沙面上放著一件六邊形中空石器,講解員說這是錢總家鄉一口水井的井口。井口材質是堅硬的花崗岩,各邊都磨出了深深的繩槽,光可鑑人,最深處可達壁厚的一半。柔軟的井繩需要多少年才能在花崗岩上磨出這樣深的溝槽?這個井口一共磨斷過多少根繩子?耗去了打水人的多少光陰?講解員說,雖然精確時間不可考,但從錢總故鄉的村史分析,應該是在150至180年之間,這個時間也不算多麼漫長。

然後是一塊青石板,是錢家祖宅屋簷下的接水板。雨滴年復一年的迸擊在石面上留下了明顯的凹坑,最深處竟有一指深。水是天下至柔之物,而且只不過是小小的雨滴在敲擊,並非兇暴的瀑布,那麼,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在堅硬的石板上“舔”出這樣的凹坑?講解員笑著說,這個時間倒是容易追溯的,只用查查錢家祖屋的建造時間就知道了——150年。

再往前,沙面上擺放著一個精緻的水晶盒子,昭示裡面的展品比較貴重。那是一塊形狀奇特的石頭,長圓形,中間彎成90度。說它奇特,奇在它的“駝背”是天生的,並非人工雕琢,從彎曲的石紋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一點。講解員興奮地說:

“知道嗎?這件展品是著名地質學家李四光珍藏過的,李先生說它是中國第四紀冰川運動一個絕好的實證:這塊長形石頭原來應該是直的,半截嵌在堅硬的基岩裡,凸出的半截正好被冰川包圍。因為冰川有極緩的運動,石頭被冰川緩慢地推擠著。在漫長的時間中,堅硬的石頭會表現得像麵糰一樣柔軟,最終成就了這個90度的彎腰,就像它在向時間女巫膜拜。李先生十分鐘愛這塊石頭,當年丟失過一次,李先生特意登報求告,說它只有學術上的意義而沒有金錢上的價值,竊賊良心發現,悄悄還了回去。李先生仙逝後,他的後人也一直珍藏著它。至於錢先生如何討來這塊寶貝,就不得而知了,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

講解員介紹之後問了那個老問題:多長時間的冰川推擠才能造就眼前的奇蹟?她說,精確時間不好考證,但給出一個上限不難——最長不會超過一次亞冰期,大約幾萬年。

藏品中還有不少青銅器真品,銅綠斑駁,那是歲月的沉澱。有三星堆遺址中發現的巴人面具,面容奇特,柱形雙眼遠遠凸出在眼眶之外。巴人所處年代大致與中原的春秋戰國時代相當。現在,巴人民族連同它的文化已經消失在時間長河中,只餘下這些怪異的面具,用它們的凸眼蒼涼地質問青天。還有一件造型古樸的商代青銅甑形器,中間有汽柱,應該算是中國最早的蒸鍋,外壁用複雜的鳥紋和大蕉葉紋作裝飾,內壁鍋底有單字銘文——好。別小看這孤單單一個字,它指明器皿的主人是商王武丁的妻子婦好,那是中國早期一位著名的女將軍和女政治家。

我推著徐鋼邊看邊聽,其他幾位要來換我,我婉言謝絕了。兩小時後我們來到後廳,這兒同樣是原生態的沙地,沙面上擺著一個石頭茶几,放著茶水茶點,四周是九個草編蒲團。頭髮半白的錢先生坐在蒲團上等著我們。他用銳利的目光掃過我們,平靜地說:

“你們都看過了館藏品,觀感如何?我知道,很多文化人說這個博物館不倫不類。”

幾個客人都笑笑,各自在蒲團上坐下來(徐鋼仍坐在輪椅中),沒有接他的話。只有我乖巧地說:

“錢伯伯,我能猜到你創辦這個博物館的原意,還有這個館名的含意——是想向人們展示時間的無上威力。‘浪淘沙’中的‘浪’,是指時間長河中的綿綿細浪,而‘沙’則泛指世間芸芸萬物。時間悄悄地淘洗磨蝕著萬物,平素不為人覺察,等你一旦覺察則一定伴隨著震驚。今天的參觀,就讓我體會到深沉的蒼涼感。”我又補充一句,“而且——你讓他們七位大老遠跑到這兒開會,一定有深意。我說得對不對?”

徐鋼嫌我多嘴,大概更嫌我語中有討好意味,偏過頭惱怒地瞪我一眼,我笑眯眯的佯裝沒看見。其他客人當然不會苛責一個年輕姑娘,笑著不插言。錢伯伯唇邊浮出一絲微笑,對我點點頭,簡單地說:

“小白姑娘,你很聰明。”他看看大家,“各位都忙,咱們直奔正題吧。我請大家來,是想請你們放下手中的活兒,全力投入一個新課題。你們大概已經知道我的獨子拒絕繼承遺產,我尊重他的決定,一個子兒也不給他留了,所有家產將全部投入這項研究。而你們呢,如果同意參加,將投入整個人生。”

眾人有些愕然,包括徐鋼和我。大家接到邀請後,都猜著錢先生是想資助自己的研究,所以興沖沖地趕來了。科學家都清高,但科研專案不能清高,必須有巨量的金錢做後盾。特別是像物理學、材料學、電腦科學和考古學這類實驗性(實踐性)學科,其實就連語言學和社會學這類比較“虛”的研究,照樣離不開巨量的金錢。不過,誰也沒想到,錢先生一開口就要求各人放棄原來的課題,這樣的做法,說輕一點也是失禮。但——到底是什麼課題,需要投入“一千億”和“整個人生”呢?眾人在愕然和不快中也有期待,靜等錢先生說下去。

“恕我說話坦率,有句古話‘名韁利鎖’,說出了千古至理。古往今來的人們,嚶嚶嗡嗡,不懼生死,不外是為了名利二字。就像諸位是搞研究的,大概都不貪財,但恐怕沒人敢說不喜歡‘名’。至於我就更貪心了,魚與熊掌兼愛。這輩子已經有了利,還切盼落個身後之名。剛才大家看了我的館藏品,比如那件鐫有‘好’字的商代青銅器,它讓一個女人在三千多年後還能活在人們心中,沒有被歷史遺忘。這也正是我的追求,一個乖張老頭兒的自私想法。我的要求其實非常簡單——希望在千秋之後,考古學家不定從哪座廢墟里挖出一個石頭腦袋,上面的泥巴一擦,露出我這副尊容,基座上還刻有‘錢三才’仨字。只要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能感覺到周圍的氣氛一下子變冷了,冷到冰點之下。大家都是奔著“慈善捐贈”這個想頭來的,沒料到他竟然提出這麼一個“恬不知恥”的、狂妄的要求——讓七位學界精英“投入整個人生”,來保證一個富佬在千秋之後留名!他以為自己是誰,胡夫、秦始皇、成吉思汗、愷撒或亞歷山大大帝嗎?客人們都有涵養,沒把心中的鄙夷直接表現出來,但各人的目光已降到冰點之下。我擔心地看看徐鋼,我熟知他的涵養功夫較差,怕他勃然大怒,弄得不可收拾。奇怪的是徐鋼今天沒有發作,倒顯得反常的平靜——也許只是暴風雨前的平靜。他沉默了一會兒,笑著說:

“錢先生,這絕對是一個偉大的設想。”

錢先生冷冷地一下子頂回去:“不,徐鋼先生不必違心地面諛。我知道這個追求既不偉大,也不高尚。但人類文明史大半是由不高尚所組成的。像著名的金字塔、兵馬俑、泰姬陵、巴格達空中花園、曾侯乙編鐘等,都是帝王私慾的產物,就連造福後代的京杭大運河,其初衷也是為了隋煬帝南下巡幸。人類文明中有沒有‘本質高尚’的遺蹟?有,像李冰修都江堰,像印度的阿育王塔,不過實在屈指可數。既然歷史就是如此不乾淨,既然我有千億家產無處可花,那就讓我當一回胡夫、秦始皇和隋煬帝,又該如何?”

徐鋼仍面帶微笑(我從中看到不祥的寒意),平靜地說:

“當然可以啊,沒人反對你‘流芳百世’,更不會干涉你如何花自己的錢。不過我覺得你的要求檔次太低,不符合你的尊貴身份。你為什麼不要求把整個月球雕成你的肖像呢?有一千億金錢做後盾,再加上現代科技,這並不是辦不到的事。”

錢先生淡然一笑:“現代科技什麼都能辦到嗎?”

“至少,對你提的那種要求來說易如反掌。它太簡單了,太小兒科了,不值得拉上我們七個來陪你一塊玩兒。我提一個既快又省的建議,你不妨放了我們,改去僱用石匠。500元就管雕出一個很像樣的花崗岩腦袋,外加刻上你的大名。你不妨僱他幾百人,雕他幾萬件,分散埋到世界各地。這就能達到你的目的了,可以確保幾千年、幾萬年後,後人還能在哪塊地裡刨出一個囫圇腦袋。”

我使勁扯徐鋼的衣襟——他的話太刻薄。不管怎麼說,我們今天是客人,我不想他和主人徹底撕開臉面。而且我的意識深處也有隱隱的懷疑——錢先生雖然為人乖張,但終究是商界耆宿,人情練達,老眼如刀,不會貿然提出這個顯然會被拒絕的要求來自取其辱吧。那麼,也許他另有深意?

其他六位默然不語,從感情上說明顯傾向於徐鋼這邊。現在只有我出面轉圜了。我仍然扮演一個毫無心機的天真姑娘,笑嘻嘻地說:

“徐鋼你先別吹牛,別把話說得太滿。錢伯伯的要求中還有一個重要引數沒提到呢,那就是——時間長短。錢伯伯,你說的‘千秋之後’,究竟是多長?是1000年,1萬年,還是10萬年?”

錢先生深深看我一眼,唇邊再次浮出笑意。他讚許地對我點點頭,然後說:

“我要求的時間是——150億年。”

“多——少?”

“150億年。我希望我的石頭腦袋,還有名字,至少能儲存到150億年後。我的要求很簡單,具體內容也可商榷,但這個時間點一定得保證。”

周圍的氣氛又有一個突然的轉變,而且是逆向的轉變。七個人同時抬頭看著錢先生,剛才的不屑目光已經變了,變得非常複雜,有迷茫,也有敬畏。七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默然不語,一種隱隱的亢奮在暗中搏動。社會學家靳先生喃喃地說:

“150億年。按比較公認的預測,宇宙在150億年後已經滅亡了。至少說,地球人類肯定滅亡了。”

錢先生輕鬆地說:“那倒沒關係。我不在乎150億年後是誰刨出我的腦袋,是地球人,還是外星人。”

“也許那時一片混沌,已經沒有任何生物,更不用說智慧種族了。”

“那同樣沒關係,就讓我的腦袋獨自飄浮在混沌中吧。我只求留名,不怕寂寞。”他用尖利的目光看看徐鋼,譏諷地說,“不過對於現代科技來說,這件事肯定太過輕易,不值得拉上你們七個來陪我玩兒,是不是?”

我幸災樂禍地看看徐鋼——誰讓他剛才那麼狂?他這會兒完全陷入深思之中,對錢先生的譏諷毫無應戰之意。我畢竟是寫科幻小說的,對各類知識多有涉獵,知道七位科學家為什麼有如此的震動。150億年——對於1000年、10萬年這樣的時間段來說,150億年絕不是單純的加長。它的漫長足以讓事情發生質變,讓可能變成不可能,讓不可能變成可能,甚至能讓堅硬的科學理性變得軟如麵糰,就如那塊冰川中的彎腰石頭,對時間女巫低頭膜拜。我想起辛棄疾的一句詩:“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錢先生的提議為這句話賦予新的含意。此前的世人,包括人類歷史上最厲害的英雄梟雄,也不過關注於“生前之名”,即在地球人文明中的聲名;唯有錢先生第一次認真提出要博得“身後之名”,即在地球文明之後,甚至“這個宇宙”之後的聲名。

說他的要求是“自私”也不為錯,但就連這種自私也是大氣魄的,無人能比。古人說“大俗即大雅”,套用到他身上可以說:大私即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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