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明月金醫(2 / 2)

“哈!我還一度以為自己這個名頭很響亮,原來卻是一道催命符。”方平齋毫無懼色,面帶笑容,“你怕風流店會為我闖天牢救人嗎?放心,他們沒這麼傻――”一句話未說完,突聽“嗖嗖”兩聲微響,楊桂華身後兩位獄卒撲倒在地,生死不明。方平齋一呆,楊桂華霍然轉身,只見大牢的入口有人一步一步走入,身上穿的是官兵服飾,卻未帶帽子。

“是誰?”楊桂華沉住氣,低喝一聲。

那人緩緩走到楊桂華面前,只見他臉上戴著一張滑稽的面具,竟是一張鍾馗的臉。楊桂華一怔,運氣長呼:“來人啊!有人闖天牢!”隨即一劍向來人刺去,那人袖袍一拂,只見楊桂華運足真力的長劍刺到他袖上竟是彎曲彈起,“錚”的一聲脫手飛出。楊桂華心念轉得極快,眼見不敵來人,一個回身並指往方平齋身上死穴點去。方平齋動彈不得,睜大眼睛等死,卻聽“啪”的一聲悶響,來人的手掌快過楊桂華的身法,在他的手指點上自己死穴之前在他後心輕輕拍了一掌。楊桂華就此頓住,軟軟地倒了下去。方平齋打了個哈哈:“七弟,我真是想不到今日是你救我。”那帶著鍾馗臉的人往前一步,將楊桂華的手背踏在腳下,緩緩取下戴在臉上的面具,面具下的容貌嬌美如花,正是西方桃。只見他嫣然一笑:“六哥有難,小弟豈能不救?何況六哥素來講義氣,寧死也不透露風流店的機密,如此六哥豈能讓楊桂華這種小人物一劍殺了?他連給六哥提鞋都不配。”說話之間西方桃已扭開了方平齋身上的鐵鐐,拍開他身中的穴,“快走吧,雖然說大理寺沒有什麼高手,陷入人海之戰也是麻煩。”

方平齋扭動了下被鐵鐐鎖得難受的手腕:“白天焦士橋來見我的時候,你該不會是在旁邊偷聽,知道我什麼也沒說才絕頂救我吧?”西方桃盈盈而笑:“怎會呢?即使你對焦士橋和盤托出,既然當年歃血為兄弟,我就不會見外。”方平齋哼了一聲,兩眼望天:“你若真的在乎兄弟,怎會把三哥四哥整成那般不死不活的模樣?就算你不必向我解釋,我的選擇十年前就已經說得很清楚,如果我不清楚,只怕現在和三哥四哥一樣,也不過是你的傀儡而已。”

“呵呵……六哥怎能推得一乾二淨?你莫忘了三哥四哥喝下的那兩杯毒酒是誰敬的?那天的宴席又是誰相邀,誰主持的?”西方桃緩緩地道。“從一開始你就參與其中,莫要以為自己真的清白無垢。唐儷辭得了綠魅珠,一旦他解了黃明竹之毒,三哥四哥清醒過來,記起當年之事,你說他們會恨你――還是恨我?”

“你――”方平齋苦笑,“扮成了女人,就能比女人還惡毒嗎?”西方桃手指按在唇上噓了一聲:“六哥,回來吧,遊蕩了十年難道還不夠?十年漂泊你又得到了什麼呢?這江湖有誰認同你?有誰看得起你?沒有金錢沒有權力沒有條件,縱使你是天下第一的奇才也不過淹沒江湖洪流,有滿腹抱負也無從施展。”方平齋一揮手:“啊――我並沒有什麼抱負,只不過有小小心願想證明沒有你們我一樣可以揚名立萬而已。可惜――”西方桃微笑:“可惜始終不能。六哥,江湖看不起你,我看得起你。”她柔聲道:“何況你欠了我兩條命――當年的和今日的。”

“這個――”方平齋拍了拍腦袋,“這還真是難辦了,再說吧,”他往外走了出去,“也許以後有機會再聚,也許日後永無機會,目前我並不想改變。”西方桃悠然道:“目前我也不想改變任何事,在你學會柳眼的音殺之前,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絕不干涉。”方平齋笑道:“你還真是深謀遠慮,什麼都想要啊……”話未畢,他身形一晃,卻見鑽進女牢,瞬間不見了蹤影。西方桃哧哧地笑,對女牢的兩位姑娘她也有心帶走,但此時此刻卻是不宜和方平齋翻臉。官道蕭索,枯葉紛飛,一輛馬車往東疾馳。馬蹄所過之處沙石飛揚,越添了秋冬的枯敗之氣。柳眼策馬疾奔,已是疾行了一日一夜,心中本來算定車後定有官兵追蹤,卻不知焦士橋駕臨大理寺審訊方平齋,底下人新得的訊息一時尚未報上,而後方平齋、玉團兒、阿誰幾人大牢被劫,楊桂華身受重傷,大理寺此時一片混亂,已無瑕顧及多如過江之鯽的可疑人。

唐儷辭仍是吃不下任何東西,馬車顛簸,他一路上昏昏沉沉,柳眼幾次要和他說話,雖然他都有回到,卻始終是答非所問,也不知道是什麼,柳眼心裡漸漸覺得驚恐,唐儷辭看起來真的像要死了,流了這麼多學,三處外傷,加上方周的心,這些也許……真的會要了他的命。

而慧淨山,慧淨山究竟在何方?就算找到了慧淨山,那明月樓又在何處?

馬車疾奔,他只知道遠離洛陽,往東方山巒迭起的地方奮力奔去。

遠遠的官道上有一個人正往前走,柳眼的馬車奔得興起,雖見有人,卻剎不住勢頭,柳眼發力勒馬,然而武功全失,力量實為有限,卻是根本拉不住發性的奔馬,眼見馬嘶如嘯,就要撞上,柳眼振聲喝道:“危險!小心了!”

在路上走的是一個肩系披風的青年書生,聞聲回過頭來,卻是唇色淺淡,眉目清秀,眼見奔馬撞來,衣袖一揚。柳眼只覺全身一震,奔馬長嘶揚蹄而起,整個身軀往旁側落,剎那之間馬車就要四分五裂,突然柳眼手中一空,馬韁已然不在手中。那青衣書生挫腕拉馬,失去平衡的奔馬重新立起,四蹄落地,馬車也在一片咯吱聲中勉強未壞,那青衣書生將韁繩還給柳眼,平靜地道:“狂馬奔走,容易傷人,閣下以後該多加小心。”柳眼看了他一眼,這人武功極高,模樣卻很年輕,不知是什麼來路:“多謝……”他說了句多謝,眼見該人避過一旁,等著他馬車過去,突然問:“你可知慧淨山在何處?”

“慧淨山就在前方五十里山巒之中。”青衣書生手指東方,“沿著官道緩行即可,不必心急。”柳眼見他神情始終淡定,既沒有詫異之色,也沒有好奇之態,忍不住又問:“閣下可是來自慧淨山?”

“從何可見我來自慧淨山?”青衣書生眼睫微揚,一雙眼睛澄澈通透,卻看不見情緒波動。柳眼輕咳一聲:“直覺……”青衣書生道:“你的直覺真是不同凡響。”柳眼吃了一驚,這人竟然真的來自慧淨山。“那閣下可是明月金醫水多婆?”“我姓莫,我叫莫子如。”青衣書生道:“你們要見水多婆,我可以帶你們去。”柳眼從未聽過“莫子如”三字,卻並不懷疑:“得閣下相救,不勝感激。”莫子如轉身前行,步履平和,並不見他加勁疾奔,卻始終在馬車前一二尺。

馬車和人靜默無聲的前行,莫子如這等輕功在柳眼眼裡看來並不算什麼,如果他不曾武功全失,一樣能做得到,但莫子如如此行走,他卻看不出這究竟是他十成十的輕功,或是他十之二三的輕功。唐儷辭既然知道慧淨山明月樓,不知他是否認識此人?柳眼回頭看了唐儷辭一眼,他仍是昏昏沉沉躺在那木桶之旁,似乎連路遇這奇怪的青衣書生都未曾察覺。

馬車默默地前行,在黃昏之際轉入了一條山道,山道兩側遍是微紅的楓樹,莫子如仍是不緊不慢地走著,繞過了兩三條小溪,漸漸地又入了山坳,眼前豁然開闊,竟是一片水澤。

莫子如在水邊停下,柳眼只見一片漣漪千點枯荷,風雲氣象悠然,果然是不同尋常。在水澤當中有一處樓闕自水中立起,雕樑畫棟,十分華美。約莫便是明月樓了。莫子如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樓宇:“那就是明月樓。”柳眼點了點頭:“可是要乘舟而過?”

莫子如搖了搖頭,沿著水澤岸邊慢慢走著,柳眼的馬車跟在他身後,轉過大半個水面,眼前景色突然一變,卻是一片泥坑,千坑萬壑,崎嶇不平,其中泥坑有大有小,大的整輛馬車都可陷入,小的不過一二寸許,猶如鞋印。柳眼一怔,這種一半水澤一半泥坑的奇景甚是罕見,只見在富麗堂皇的明月樓背後緊貼著一座小小的院落,雖是不及明月樓華美,卻是雅緻簡潔,距離尚遠,隱隱約約有一絲淡香飄來,嗅之令人心胸舒暢。莫子如徑直往小院落走去,馬車搖搖晃晃地跟在他身後,柳眼小心策馬以免摔入那些較深的泥坑,數十丈的距離走了大半個時辰,終是進了那院落。

庭院如遠望一般素雅,和其他讀書人的院落也並無什麼不同,只是其中不種花草,凡是能放東西的地方都疊滿了各色盒子,都繫著緞帶,也不知裡面裝的什麼東西,更不知那似有若無的暗香由何而來。莫子如指著後院圍牆上的一具木梯:“要見水多婆,只有從這裡翻過去,要入明月樓只有這一條路。”柳眼怔了一怔:“什麼?”外面廣大水澤,難道不能自水面而過?莫子如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水多婆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水。”柳眼眼望牆頭,住在隔壁的當真是個怪人,外面的水澤少說數十丈寬闊,難道就不許任何人觸控嗎?莫子如又道:“他雖然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水,但也懶得去管那片水。但你如果對他有所求,最好還是聽話,不要另存想法。”柳眼笑了笑:“我不會有什麼想法的,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我只管得到我自己,管不了別人。”

“嗯。”莫子如的眼神一直都很平靜,彷彿他的情緒一直很柔和,又彷彿他全然沒有情緒:“爬上去吧。”

柳眼噓了口氣,單憑雙手之力要爬上如此高的木梯也不容易,但既然倒了這裡,怎能不上去?他從馬車上艱難地下來,慢慢挪到木梯之旁,雙手抓住第一根橫梯,拖著沉重的身體慢慢爬了上去。

木梯咿呀咿呀作響,柳眼雙手顫抖,爬到第十二級便摔了下去,勉強吊在空中,僵持了一會兒,仍是“啪”的一聲摔了下來。莫子如走回屋內給自己倒了杯茶,靜靜地看他摔下:“只能爬十二級嗎?”

“咳咳……”柳眼摔得背脊劇痛,眼前一片發昏,睜眼再看時,莫子如已經轉身回房:“練吧。”他竟似並不同情柳眼,也並不出手相助,回房喝茶去了。柳眼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抬頭看那十二級的木梯,他摔下的地方少說也有一層來樓高,但距離牆頭尚有三分之二的距離,這院落不大,圍牆卻砌得很高,休息過了,他繼續往木梯上爬行,這一次他爬得比上次快得多,心知腕力臂力不足,若不在力氣用完之前爬上去,只怕永遠也爬不上去,雙手並用,他堪堪爬到二十級,身軀像擔了千鈞重擔一般沉,手腕顫抖地厲害,整座木梯跟著他顫抖起來,他咬了咬牙,牙齒咬破嘴唇流了血出來。柳眼渾然不覺,奮身向上,掙扎爬到二十七級,眼看過了大半,突聽“咯啦咯啦”一陣脆響,天旋地轉,身子墜落,碰的一聲頭上受了下撞擊。他茫然抬起頭來,只見木屑紛飛,那木梯從中損壞,竟是斷了。

“呃……你不用自責,這梯子要壞很久了。”牆頭突然傳來聲音,若非柳眼此時頭昏目眩腦中一片空白,或許會認出這聲音十分稚嫩,微略帶了些嬌氣,宛若十二孩童,但他只是瞧見了自牆頭上探出來的那張臉而已。

遙不可及的牆頭上探出一張古典優雅的面容,瓜子臉型,髮髻高綰,眉心有個鮮豔的硃砂印,看似翩翩公子,若隔著屋子聽他的聲音多半會以為是個滿地玩耍的稚子。只見他對著柳眼搖了搖雪白的袖子:“看你的樣子是個老實人,後面屋裡喝茶的那個,完全不是什麼好人,太相信他的話你就會倒黴,我很有良心,絕對不會騙你的。”柳眼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你就是水多婆……”牆頭的翩翩公子對他笑了一笑:“是啊就是我。”柳眼的視線掠向庭院中的馬車:“聽說你……醫術高明……”牆頭上的公子連連擺手:“很多人醫術比我高明得多,我只是個庸醫而已。”柳眼低聲道:“無論你是神醫還是庸醫,能就他一命嗎?我遠道而來,若非巧遇莫兄也不可能尋到此處,既然是有機緣,我求你救他一命。”

“莫子如!”牆頭的白衣公子突然大叫一聲,“你故意把人帶回這裡就是為了給我找麻煩嗎?”屋裡喝茶的莫子如眼睛一閉:“豈敢,這位兄臺要找你,我看他行路辛苦,於心不忍而已。”水多婆哼了一聲:“你故意叫他爬會斷的梯子……”莫子如睜開眼睛,眼眸依然澄澈通透,宛若透著一股空靈之氣:“我沒有。”水多婆白了他一眼,頭自牆頭縮了回去,竟似要走了。柳眼一驚:“水多婆!若能救他一命,你要捨命代價我們都能答應,就算是萬兩黃金稀世珍寶他都付得起。”

“啊……”那張翩翩公子的臉又從牆頭探了出來,“我如果要二十萬兩黃金呢?”柳眼毫不猶豫:“可以!”水多婆眉開眼笑:“那兩百萬兩呢?”柳眼斬釘截鐵:“可以!”水多婆越發高興:“那如果兩千……”柳眼道:“可以!”水多婆喃喃自語:“耶……我哪有真的這麼愛錢?兩百萬兩黃金就兩百萬兩黃金,但收錢之前你得先把我的梯子修好。”柳眼一怔,這梯子分明在莫子如院內,怎會是水多婆的梯子?水多婆看出他疑慮:“姓莫的奸人向我借東西我自然要借給他壞的,誰知道他用來害你?”柳眼又是一怔,這兩位相鄰而居的奇人果然是古怪得很。

眼見滿地碎木不成形狀,要把這一地板木屑重新修成一把梯子談何容易?何況柳眼對木匠這等活全然沒有天分,拾起兩段折斷的木頭,看了半天仍不知要如何將它們接起來。水多婆卻是坐在牆頭,饒有興致地看他拼木頭,未過一會兒,莫子如端著茶從屋裡出來,手裡握著一卷書卷,時而淡淡地喝口茶,倚門站在院中。

柳眼慢慢地將地上碎裂的木塊一塊一塊排好,短短時刻,他已經明白身邊兩人其實半斤八兩,莫子如表情淡漠,似乎沒有在看他,但他和水多婆一揚,都是存心看戲而已。他的頭腦一向並不清楚,此時竟是分外清晰,心裡沒有半分火氣,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碎木上,沉吟了一會兒,他從殘破不堪的衣袖上撕了塊布條下來,將兩塊斷開的布條綁在一起。

莫子如翻過了一頁書,水多婆不知哪裡提起一個油布包,放在牆頭,淡青色的影子一瓢,莫子如就著讀書的姿勢上了牆頭,若是有人看著,多半隻覺眼前花了花,莫子如仍在牆頭看書,姿勢如方才般優雅,只是那油布包已經開啟了,裡面包的不知是飯糰還是整雞的東西不翼而飛。水多婆把油布包一腳踢進莫子如的院子,笑吟吟地看著莫子如:“好吃嗎?”莫子如眼睛微合:“白飯。”水多婆袖中扇“啪”的一聲開啟:“只有白飯是擱在灶上就會熟的。”莫子如合上書卷,平靜地道:“何時再去酒樓喝酒吧。”水多婆看著牆下柳眼將木條一塊一塊綁起,“和你?和你去喝酒一定會迷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這裡住了兩年,連山前那條大路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說話之間,柳眼已經把斷裂的木梯綁好,身上的衣裳本來襤褸,此時衣袖都以撕去,模樣越發狼狽不堪。他的眼神卻很平靜:“修好了。”水多婆上下看了他幾眼,突然問:“你會做飯嗎?”柳眼道:“會一點吧。”水多婆頓時眉開眼笑:“你會炒雞蛋嗎?”柳眼皺眉:“炒雞蛋?”水多婆嘆了口氣:“難道你連炒雞蛋都不會?真讓我失望。”柳眼眉頭皺了又皺,終於道:“我會做枸杞葉湯。”水多婆大喜:“當真?”柳眼哭笑不得,指了指馬車:“他做菜做得比我好得多。”

白影一晃,水多婆已站在莫子如的庭院之中,探頭進唐儷辭的馬車,伸手在他身上檢查起來。柳眼費力將身體轉過看著水多婆的背影,見他本來舉止頗顯輕鬆,漸漸動作卻少了起來,在過了一會兒,他竟然維持著彎腰探查的姿勢,良久一動不動。

牆頭上的莫子如飄然而下,聲音清和沉靜:“如何?棘手嗎?”

水多婆慢慢從馬車裡退了出來,站直了身子,望了望地面:“他肚子裡的是什麼東西?”

“是一個人的心。”柳眼淡淡地答,“我們的兄弟的心。”

水多婆的臉上露出了很驚異的神色:“人心?他把人心接在肚子裡?”柳眼點了點頭:“我不知道他接在什麼地方,但那顆心在跳動。”水多婆用雪白袖子裡藏著的摺扇敲了敲自己的頭:“肚子裡哪有地方讓他接一顆心?他一定破壞了其他內臟,否則一顆人心這麼大要擱在哪裡?又何況心在跳動,說明血流暢通,肚子裡又哪有這許多血供人心跳動?”柳眼聽他說出這番話來,情不自禁升起佩服之情,千年前醫者能如此瞭解人體,真的很不容易:“他說他把能接的地方都接了。”水多婆又用摺扇敲了敲頭:“那就是說雖然腹中沒有一條血脈能支援人心跳動,他卻將多條血脈一起接在人心之上,所以這顆心未死,但是他必然是切斷了腹中大多數的血脈,在中間接了一顆外來的人心,然後在把血脈接回原先的內臟之上,這樣許多條血脈糾集在一起,必然使許多內臟移位。而這顆人心又和他本人的體質不合……”柳眼聞言心中大震,是排異反應嗎?讓不畏受傷不懼感染的唐儷辭變得如此衰弱的,是移植方周的心所產生的排異反應嗎?如果有排異,那在移植之初就會有,唐儷辭不可能不知情,他忍受了這些年的痛苦,只為了給方周留下微乎其微的希望――而自己――竟然把方周埋了――不但埋了,還讓他變成了一攤腐肉。

“最糟糕的是他本人體質很好,所以腹中臟器變得如此亂七八糟,一時三刻也不會死。”水多婆惋惜地道:“換了是別人也許幾年前就死了,現在他腹中移位的肝、胃和那顆心粘在一起,又因為血脈的駁接使肝臟逐漸受損,所以他會痛,不想吃東西。”柳眼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道:“他什麼都吃不下,吃什麼吐什麼。”水多婆嘆了口氣:“除了這些之外,他肚子裡的那顆心似乎起了變化,它往上長壓到他的胃,所以他容易土。”柳眼突然覺得牙齒有些打顫起來:“他會死嗎?”水多婆很遺憾地看著他:“他在往肚子裡埋那顆心的時候就該死了,其實你也早就知道他會死,只是不想承認……他的外傷不要緊,只要簡單用點藥就會好,但是臟器真的大部分都壞了。”柳眼牙齒打顫,渾身都寒了起來:“你是說……你是說他現在不會死,一直到……直到他耗盡所有臟器的功能之前,都不會死?”水多婆自己渾身都起了一陣寒戰:“嗯……他會非常痛苦。”

“那麼把那顆心拿出來呢?”柳眼低聲問,他的手心冰涼,從心底一直冷了出來。

“不可能了,他的許多臟器都和那顆心粘在一起,在沒有粘在一起之前可以冒險一試,但現在不行。”水多婆的表情很惋惜,“我可以給他藥,可以救他一時,但他活得越久……只會越痛苦,那是你我都難以想象的……”

柳眼緩緩轉頭望向馬車,馬車裡毫無動靜,他不知道唐儷辭是不是早就知道這樣的結果,他想起一個曾經讓他流淚的故事,在荒蠻的草原上,有一匹健壯的母馬難產,在掙扎的時候踢斷了自己的外露的腸子,她拖著斷掉的腸子在草原上繞圈賓士,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奔跑……

生命,有時候以太殘酷的形式對抗死亡,以至於讓人覺得……原來猝死,真的是一種仁慈。

—第三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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