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临终前几天,神志不清,嘴里总说糊涂话,时常睡着睡着突然坐起身,哭着嚷着说阿妈你来接我了,你终于来接我了!可我还不能走啊,我有罪啊……
那种怪异状态,好像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奶奶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恶事,唯有这么一桩深藏心底,折磨了她二十多年,至死仍耿耿于怀。
江稚急急地问:“你奶奶有说是什么事吗?”
丁艾摇头:“我只知道她糊里糊涂的,一直在跟一个姓程的少爷道歉,说她对不起他……”
弥留之际,奶奶已彻底无法进食,却艰难地留着一口气,似在等待什么。
她清楚奶奶的执念,不忍心让她再受苦,便自作主张。
她握着奶奶的手,轻轻告诉她:
“没关系的,他原谅你了。”
……
听到这里,程与淮偏过了脸,表情略有不忍。
临走前,丁艾还郑重其事地朝他深鞠了个躬,替已离世的奶奶转达她没有机会亲自道出的歉意。
两人沉默地上了车,程明朗已累得靠在副驾睡着了,时间也不早了,只能在镇上酒店留宿一夜,明天再回a市。
陌生环境加上有心事,江稚在床上躺了许久都没酝酿出睡意。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丁艾奶奶对他深怀歉意,直到“被原谅”才合眼,越验证了她的猜测。
程与淮从后面搂住她的腰,下巴轻搭在她肩上,
心平气和地开口。
“八岁前,每一年的生日都很隆重,按照惯例,前一晚,我……”他语气微顿,“我母亲带我回到外公外婆家提前庆祝。”
江稚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猛地睁开眼,想转过身去,被他阻止。
程与淮就这么抱着她不让动,声音极低地响在她耳边,透着说不出的喑哑和涩意:“那原本应该算得上挺愉快的夜晚,直到……”
他母亲舒晴收到了一则捕风捉影的娱乐新闻推送,撰写新闻的狗仔为吸人眼球,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他在外地出差的父亲和初恋情人酒店密会,共度良宵。
父亲那位初恋一直是母亲心里无法拔除的刺,他们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她没有什么安全感,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疑神疑鬼。
看到新闻后,母亲当即打了个电话过去质问,父亲为了安抚她,不得不连夜赶回,最后在路上出了意外……
江稚思绪一片混乱,胸口也憋得慌,透不过气。
她吸了吸鼻子:“那为什么他们都说,那个电话是你打的?”
说他哭着闹着,非要打电话让爸爸回来陪他过生日。
“意外生后,母亲大受刺激,也许是自知承担不起间接害死丈夫的后果,也害怕被程家人怪罪,她第一反应是选择逃避。”
程与淮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父亲死讯传来时,母亲先是歇斯底里地痛哭了一场,接着昏迷过去。
他一直守着她,醒来后,她看他的眼神是那么陌生,浸满了恨意,还了疯似地不停锤打他:“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你爸爸……”
当时他害怕极了,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更无法理解她对他的指控。
经过医生诊断,由于精神受创,她出现了严重的认知错乱,甚至还有自残行为。
为避免她再受刺激,彻底陷入癫狂状态,外公特地找他谈话,语重心长,老泪纵横:“孩子,你妈妈如今这种情况,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当时年仅八岁的他其实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了,他不想在失去父亲之后,又失去母亲。
除了承担,别无选择。
江稚心底掀起巨大的波澜,顷刻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原来他这些年都是在替他母亲承担莫须有的恶意和中伤,她无法理解:“那后来,你外公为什么不……”
程与淮自嘲地勾了下唇角,为什么后来外公不跟其他人澄清真相?
因为,作为父亲,外公对自己的女儿也有私心,他凭个人经验做出主观臆断,程家不会为难一个八岁的孩子,尤其这个孩子还被选中作为未来继承人,但程家断然不会原谅一个因疑心太重间接酿造这出悲剧的儿媳。
反过来,程家人还会自觉亏欠,而对她有所怜悯和弥补。
权衡利弊之后,外公当机立断,迅辞退了唯一知情的外人,也就是那个目睹打电话过程的保姆丁翠喜,并向外界所有人隐瞒了事实真相。
那时程家兵荒马乱,全家哀恸,没人怀疑外公的说辞。
后来,甚至连他自己都以为,那通电话真就是他打的,是他造成了一系列后果。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局外人般,江稚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抽疼起来。
难怪他和外公外婆不亲近,甚至连他不惜背负一切不堪去守护的母亲也将他视为仇人。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他?!
有谁真正考虑过他的感受?!
那一年,他也才八岁,刚失去父亲,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又被他们推向风口浪尖……
江稚越想越心疼,用力握住他的手,稍微缓和了情绪:“你原先,是不是也打算一直隐瞒下去?”
他母亲目前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好,如果公开真相,万一她再次受到刺激,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