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依旧料峭,但吴灼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新的力量正在破土而出。她再次举枪,瞄准风中那个摇曳不定的靶心,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八环,只是一个开始。她要征服的,不仅是移动的靶心,更是自己那颗因他而悸动、却必须学会冷静的心。而那个赋予她这一切的男人,正以他独有的、冷酷又深刻的方式,一步步将她塑造成他期望的模样,也一步步,更深地嵌入她的生命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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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农历甲戌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北平的春意终于挣脱了料峭寒风的桎梏,什锦花园内的草木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几株晚开的玉兰缀着毛茸茸的花苞,在午后暖阳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连空气都带着泥土解冻后特有的、湿润的清新气息。
然而,宅邸深处,却弥漫着一种与这盎然春意格格不入的、压抑的沉寂。自前年冬吴镇岳猝然离世,这座宅院已许久未闻宴饮之声。今日,这沉寂被刻意地打破了。
花厅内,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张红木圆桌已布置妥当,铺着素净的月白桌布,取代了往日的喜庆颜色。餐具是整套的淡青色薄胎瓷,温润典雅,却透着一股清冷。
女主人张佩如端坐主位,一身深紫色暗纹织锦旗袍,外罩一件玄青色贡缎长背心,虽极力维持着往日的端庄体面,但消瘦的脸颊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灰败之气,却昭示着病体沉疴。她强打着精神,吩咐下人布菜,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都摆上吧,按旧例,添几样应节的。”
管家吴碌躬身应着,指挥着几个留下的、神色同样带着几分惶然与不舍的老仆,将菜肴一一端上。皆是上巳节的时令食谱:
冷盘四样:香椿芽拌豆腐,嫩黄的香椿衬着雪白的豆腐,清新爽口;荠菜春卷,炸得金黄酥脆,馅心是初春最鲜嫩的荠菜;酱汁熏鱼,用的是开春后肥美的草鱼,先炸后浸,滋味浓郁;还有一碟五香蚕豆,粉糯咸香。
热炒数品:韭菜炒螺肉,取“夜雨剪春韭”之意,螺肉鲜嫩;虾籽烧春笋,笋尖脆嫩,虾籽提鲜;清炒豌豆苗,碧绿生青,满是春天气息。
汤羹一道:腌笃鲜。这是江南上巳的经典,用冬日腌制的咸肉与鲜嫩的春笋、百叶结一同慢火笃煮,汤色乳白,咸鲜交融,暖胃暖心。
主食点心:艾草青团,糯叽叽的外皮包裹着豆沙或芝麻馅,染着淡淡的艾草清香;还有一碟精巧的春饼,薄如蝉翼,配着炒合菜卷食。
菜式精致,色香味俱是上乘,努力还原着往昔节庆的氛围。然而,席间的空气却凝重得化不开。
吴道时率先步入花厅,依旧是一身笔挺的戎装,风纪扣严谨,只是肩章上的冷光在春日暖阳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他目光扫过满桌菜肴,最后落在母亲越憔悴的脸上,深邃的眸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色,随即被惯常的冷硬覆盖。他沉默地在她右手边坐下,身姿笔挺,像一尊守护神,也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席间气氛更沉。
紧接着,吴灼牵着吴树的手走了进来。吴灼穿着一身藕荷色提花软缎旗袍,颜色素净,只在领口别了一枚小小的珍珠别针,守孝的痕迹依旧明显。她脸上施了薄粉,试图掩盖连日来的疲惫,但眼底的复杂心绪却难以尽藏。吴树穿着新做的藏蓝学生装,小脸绷得紧紧的,少了往日的跳脱,大眼睛里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远行的不安和困惑。
“母亲。”兄妹二人齐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花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佩如抬起眼,目光缓缓掠过子女的脸庞,嘴角努力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苦涩的笑意:“都坐吧。今日上巳,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团圆”二字,她说得异常缓慢,带着千斤重量。
四人落座。吴碌亲自执壶,为各人斟上温热的黄酒——也是上巳旧俗,饮祓禊酒,祈福消灾。酒香醇厚,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
食不言的规矩,在此刻显得尤为沉重。只有银箸触碰瓷盘的细微声响,和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张佩如几乎没动筷子,只是象征性地尝了一小口腌笃鲜里的春笋,便放下了汤匙。她的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满桌佳肴,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无数个曾经喧闹、圆满的上巳节。那时,吴镇岳尚在,声如洪钟,席间谈笑风生……物是人非,触景伤情。
吴道时吃得不多,动作机械,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仪式。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饭菜上,目光时而掠过母亲强撑的病体,时而落在沉默的妹妹和惴惴不安的幼弟身上,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凝重。
吴灼小口吃着青团,糯米的甜腻在口中化开,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她看着桌上那盘碧绿的豌豆苗,想起往年此时,父亲总会笑着说“尝尝春尖”,而如今……她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瞬间涌上的湿意。
吴树倒是孩子心性,对那碟炸得金黄的荠菜春卷很感兴趣,连着吃了两个,腮帮子鼓鼓的。但当他抬头看到母亲苍白的脸和兄长严肃的表情时,咀嚼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小声地问:“母亲,您不吃春卷吗?很好吃。”
张佩如勉强笑了笑,柔声道:“树哥儿吃吧,母亲……胃口不好。”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幼子的头,动作缓慢而充满怜爱,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与不舍。
最终还是吴道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放下筷子,目光平静地看向张佩如,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仿佛在宣布一项军事部署:
“母亲,南下重庆的一切事宜,均已安排妥当。路线、车船、沿途接应、重庆住所及随行医护、仆役,皆已打点完毕。四月初六,宜出行。届时,由陈旻带一队可靠人手,护送您和小树启程。”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吴树,语气严肃了几分:“小树,路上要听话,照顾好母亲。到了重庆,安心读书,不可荒废学业。”
吴树用力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我知道了,大哥!我一定听话!”
张佩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认命的灰寂。她轻轻颔,声音低哑:“慎之,你……费心了。”她知道长子做出的决定,已是当下最周全的安排,无力更改,亦无需更改。
吴灼听到这里,抬起头,看向吴道时,眼中流露出关切与忧虑,轻声问道:“哥,母亲身体虚弱,重庆住所安排得如何?气候潮湿,母亲的咳疾……”
吴道时转向她,目光沉稳,回答道:“放心。住所选在渝中区领事巷,是一处旧式公馆,地势高,通风好,相对干爽。已请人重新修缮,添置了防潮设施。医护方面,除了随行的刘妈熟悉母亲旧疾,到了重庆,也已联系好当地一位擅长调理的医生,定期上门诊视。日常用药,会通过特殊渠道保障供应。”
他的回答条理清晰,考虑周全,仿佛早已将各种细节推敲过无数遍,吴灼听他如此说,心下稍安,点了点头。
吴道时的目光最后落在吴灼身上,深邃难辨,他没有对她南下与否再作任何询问,那场靶场的训练和之后的沉默,似乎已是一种无言的默许和更深的牵绊。他只是淡淡道:“家中旧仆,愿随母亲南下的,已甄选出一批可靠之人,由吴碌统领。不愿离京的,也放了足额遣散费,什锦花园我只留了几个洒扫和伺候灼灼的人。”
他的话,为这座宅邸、这个家族在北平的岁月,画上了一个清晰而冷酷的叹号。今日之后,团圆不再,各奔东西。
一顿饭,在压抑和心照不宣的离愁别绪中,草草结束。满桌精致的上巳菜肴,大多未曾动过,如同这个节日应有的欢愉,被现实的沉重彻底淹没。
阳光西斜,将花厅内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张佩如被丫鬟搀扶着,虚弱地回房休息。吴树也被带下去收拾行装。
花厅内,只剩下吴道时和吴灼兄妹二人。
吴灼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含苞待放的玉兰,春风吹动她的丝,背影单薄而寂寥。
吴道时走到她身后,沉默片刻,开口道:“华北的局势,只会越来越紧。日本人步步蚕食,特务活动日益猖獗,北平……已成虎狼之地。”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我职责所在,必须钉死在这里。但你不同。”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她侧脸,语气转为不容置疑的命令:“那支勃朗宁,必须贴身带着,弹匣压满。人在枪在,明白吗?”不等吴灼回应,他继续道,“贝满女中虽在城内,也非绝对稳妥。如非必要,不得随意离校。日常用度,我会差人送去。”
最后,他向前半步,气息几乎拂过她耳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断:“每周末放学,我会亲自开车到校门口接你回什锦花园。若见到我的车,立刻上车,不得耽搁。若未见车……就在校门内警卫室等候,不见我人,绝不可独自离开。”
“记住,”他眼底寒光一闪,“眼下北平,能信的,只有你手里的枪,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