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头那四面以御赐青绢官袍裁就的“肥、水、种、保”幡旗,在东塘村乃至源水县引起了持续的议论与震动。有人斥其狂妄,亵渎天恩;有人赞其务实,心系田亩。然于李青禾而言,此事已了,那四面幡旗如同她教授的药粉施用诀一般,只是将认为重要的道理,以最醒目的方式呈于人前,听与不听,在她,信与不信,由人。
“九品劝农女史”的虚衔并未改变她短褐麻鞋的日常,反倒因这官身,她自觉肩上那份“劝农”之责更重了几分,视野也不再局限于东塘一隅。开春后,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正是巡视田亩、察看农情之时。李青禾向县令报备后,便带着周娘子,开始了对源水县境内其他乡镇的走访。名义上是“劝农”,实则是想亲眼看看,这皇权不下县的广袤乡野,真实的农耕是何光景。
她们一路行去,翻山越岭,过桥穿村。起初所见,尚是井然有序的田畴,农人忙于春耕,虽衣衫褴褛,面上总还带着播种时的期盼。然而,越是往县境边缘、丘陵山地行走,景象便愈触目惊心。
这一日,她们行至一处名为“苦竹坳”的山间谷地。但见谷地平坦,土壤呈深褐色,显是难得的肥沃之地,更有山溪蜿蜒而过,水源充沛。这本应是旱涝保收的膏腴之田,此刻映入李青禾眼帘的,却是一片令人心头凉的荒芜。
大片大片的田地,就那么赤裸地荒废着。去岁的稻茬枯黄倒伏,混杂着新生的、恣意蔓延的野草,高的已没过膝。田埂坍塌,水渠淤塞,几架废弃的水车歪倒在溪边,木质轮叶已然腐朽。偶有几块田地被勉强耕种,那禾苗也是稀稀拉拉,黄弱不堪,与周围蓬勃的野草形成残酷对比。
春风拂过,带来的不是禾苗的清香,而是野草疯长的气息与一种死寂般的荒凉。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骤然缩紧,她停下脚步,站在田埂上,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广阔的抛荒之地,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垂在身侧、布满茧疤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
周娘子在一旁也是看得心惊,低声道:“这……这么好的田,怎么就荒了?可惜了了啊……”
正巧,一个背着柴禾、身形佝偻的老农从旁边山路蹒跚而下。李青禾上前,嘶哑着声音问道:“老丈,请问此地为何抛荒如此之多?”
那老农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李青禾与周娘子,又望了一眼那荒芜的田野,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麻木与悲凉的苦笑,摇了摇头,声音干涩:
“种不起,种不起啊……娘子是外乡人吧?俺们这苦竹坳,看着田好水好,可赋税重啊!官府定的,水田种稻,按亩产三成抽税!年景好时,缴完税,剩下那点刚够糊口,碰上个水旱虫灾,或是家里有人生病,立时就要欠债卖地。这几年,官府催科又急,差役如狼似虎……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来,反倒欠下一屁股债!”
他顿了顿,用干枯的手指指着那片荒田,语气变得激动起来:“种它作甚?种它作甚?!种不如荒!荒了,顶多是没了收成,饿肚子。种了,缴不上税,可是要抓去坐牢、挨板子,甚至家破人亡的!你看看,看看这些田……荒着,心里还能图个清净,种了,那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啊!”
“赋税三成,种不如荒!”
老农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入李青禾的心口。她沉默地站在那里,听着那饱含血泪的控诉,看着眼前这片因赋税过重而被农人主动抛弃的良田。那“肥、水、种、保”的劝农箴言,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田亩再肥,水源再足,种子再优,管护再精,也抵不过盘剥之重!
老农叹息着,背着柴禾,蹒跚着消失在崎岖的山路尽头。
李青禾久久未动。春风依旧,吹动她洗得白的衣角,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重与寒意。她转身,对周娘子嘶哑道:“回去。”
回到临时借住的村舍,李青禾点亮油灯,铺开随身携带的、以粗糙桑皮纸订成的册子。这本册子,她原是用来记录沿途所见作物长势、土壤水情、农具改良等事,名为《巡农录》。此刻,她翻到新的一页,提笔蘸墨,手腕却因心绪激荡而微微颤抖。
她沉吟片刻,在这一页的顶端,重重写下了三个字——《抛荒录》。
然后,她开始记录。不再是客观的农事观察,而是带着沉痛与愤懑的直书。
“某月某日,苦竹坳。见良田抛荒近百亩,土肥水足,而蒿草过膝。询老农,言:水田种稻,官赋三成,遇灾则欠,催科酷烈,种之则债台高筑,恐有牢狱之灾,故弃之。农谚云:‘种不如荒’。”
“某村,临河滩地数十亩,亦荒……”
“某镇,坡田……”
她一处处记录着所见到的抛荒田亩,标注其大致位置、田地状况,并简要记下从当地农人口中听闻的缘由。字迹比平日更为潦草、深刻,仿佛要将那田间的荒芜与农人的绝望,一并刻入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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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完毕,她搁下笔,望着跳跃的灯焰,陷入长久的沉思。赋税之弊,积重难返,非她一介女流所能撼动。但若坐视不理,任由这膏腴之地沦为荒野,则民愈困,国愈贫。
她重新提笔,在《抛荒录》的末尾,以更为凝练、恳切的笔触,写下了自己的观察与谏言:
“……臣女史李青禾巡见:江南多地,非地瘠民惰而致抛荒,实因水田种稻税赋过重,民力不堪。农人畏赋如虎,宁舍良田而就荒芜,或转种杂粮以求活路。长此以往,粮仓空虚,民生日蹙。伏请……伏请上官明察,水田或可循旧制,然赋额是否可酌减?或于抛荒之地,暂准改种桑麻豆菽等旱作,其税轻于稻米,或可稍苏民困,使地尽其利,民得喘息。《抛荒录》所记,句句属实,血泪交织,不敢有半字虚言。若能上达天听,或有一线生机……”
写罢,她看着墨迹未干的“江南水田种稻税重,改旱作可活民”等字句,深知此举逾矩,甚至可能引来祸端。但她仍将这份《抛荒录》小心撕下,与那本《巡农录》分开,单独折叠好,贴身收藏。
塘埂方向。夜色深沉,山风呜咽。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于苦竹坳那片抛荒的田野中央。浑浊的目光……扫过周遭死寂的荒草与坍塌的田埂,仿佛能听到这片土地之下,无数农人绝望的叹息与赋税枷锁的碰撞之声。
枯槁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浸透了荒草苦涩与血泪咸腥的声响,缓缓地吐出:
“……赋——……”声音顿了顿,似在承受那三成重税的千钧之力。“…——税——…”“…——血——…”下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对民生多艰与制度痼疾的深沉悲悯与无声抗议,向下一点。“…——谏——…”
“赋税血谏——!!!”
声音落下。他身影融入浓稠的黑暗与呜咽的山风。村舍灯下,李青禾吹熄了油灯,将那页薄薄的《抛荒录》紧紧按在胸前。这以笔墨记录的荒芜与呐喊——……是——……比——……虫——……害——……更——……可——……怖——……的——……人——……祸——……,——……也——……是——……一——……个——……微——……末——……女——……史——……以——……笔——……为——……犁——……、——……直——……面——……沉——……疴——……的——……勇——……气——……与——……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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