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进入八月半,日头还没冒出头,东拉河两岸的荞麦还挂着露水。
沉甸甸的荞麦穗子垂着,风一吹,细碎的花壳簌簌作响,像谁在轻声絮语。
双水村的晒谷坪上,大队长金俊武背着手站在土坡上,嗓子喊得透亮:“一队去东沟割荞麦,二队整地;婆姨们带着知青,去坡上摘绿豆红豆,都动作麻利点!”
孙少安扎着羊肚毛巾,手里拎着把镰刀,刚要和父亲一起往荞麦地走,就被田福堂叫住:
“少安,你别去割荞麦了,你跟着婆姨们和知青摘豆类。那活儿轻省点,也正好让你给知青们交流交流,都是有文化的青年。”
少安应了声,把镰刀交给孙玉厚,转身走向坡下。
村里十七八个知青正蹲在地上搓手,有男有女,穿着洗得白还有补丁的蓝布衫,脸上带着点愁苦。
见少安过来,一个戴眼镜的男知青率先站起来,推了推眼镜:“你是孙少安吧?我们听说你是省农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
“县里推荐上的,沾了政策的光,就是去学种植的知识,到时学以致用。”少安笑了笑,指了指坡上的豆类,
“咱先干活,摘豆荚得轻手轻脚,别碰爆了,不然粒儿撒地上就白瞎了。”
婆姨们已经挎着篮子往坡上走,她们和少安这个展扬的村后生打招呼,又对那些知青们撇嘴,是真看不上这些软脚虾。
知青们闷头赶紧跟上。绿豆藤顺着坡坎蔓延,翡翠似的豆荚挂在藤上,有的已经鼓得饱满,泛着油亮的光。
孙少安卷着裤腿,裤脚沾着晨露打湿的泥土,左手挎着个磨得亮的竹篮,右手顺着豆蔓往下捋——饱满的豆角坠得藤蔓弯了腰,他指尖一掐,“啪”的一声脆响,带着露水的豆荚就落进篮里。
他动作麻利,眼睛却没闲着,扫过豆架时总不忘把被风吹歪的藤蔓往竹竿上缠一缠,还回头朝知青们说“就这么摘,先摘鼓胀的,青嫩的留着再长几天。”
知青们学着他的样子摘起来,起初动作笨拙,时不时就把豆荚捏爆,豆粒撒得满地都是。
一个京城来的女知青,叫林晓,急得鼻尖冒汗:“这也太娇气了,稍微一使劲就破。”
“慢着点,捏的时候顺着豆荚的纹路来。”少安一边摘一边说,“你们刚来,不熟,多摘会儿就顺手了。”
太阳渐渐升高,坡上的温度也上来了,知青们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蓝布衫后背湿了一大片。一个婆姨在坡下喊:“都到坎下阴凉处歇会儿,吃中饭,等日头偏西了再干!”
众人涌到坡坎下的老槐树下,婆姨们掏出干粮啃起来,先前有几个知青已回去做饭了。
其他知青则围在少安身边。刚才戴眼镜的男知青叫周明,是京城来的,他叹了口气:“少安同志,你说我们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天天在地里刨食,跟我们想象的插队完全不一样。”
“你们好歹是知青,有文化,以后总能锻炼出来的。”旁边一个婆姨插了句嘴。
周明苦笑着摇头:“有文化顶啥用?在这黄土坡上,还不是跟庄稼人一样刨地?倒是隔壁罐子村的知青,听说日子过得挺滋润,他们村的瓦罐窑都烧起来了,还打算搞榨油坊。”
少安心里一动,问道:“你们就没想过给村里提提,也搞点副业?以你们的见识,应该能想出点副业门道。”
知青们面面相觑,林晓皱着眉说:“我们怎么没想过,都开了几次会,却没啥门道。
后来还是刘军家里是搞草药的,懂点草药种植,我们就想在山坎边边角角种点远志、甘草,这东西药材站收。
写了份报告,结果跟村干部汇报的时候,大队长问起选地、播种、防虫这些,我们都说不上来,刘军也就知道采收和加工的皮毛,还是听家里人说的,最后这事儿就黄了。村里不敢担风险……。”
“可不是嘛。”另一个男知青补充道,“罐子村能搞起来,是因为他们有王满银那样的能人,敢想敢干,还能挑头担责。我们村……唉,村干部说我们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也就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