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东宫,在子嗣上也落了下风。
兰怀恩出了值房,掩口打了个哈欠,瞥见给皇帝请脉的太医正掀帘进去。
他暗自捻着指尖,垂下目光,心中无比清楚:这两年皇帝的身子越发衰弱了,太医国手都无回天之力,修道又怎么能挽救得了呢?。
晌午的天暗沉沉的,天边的乌云一点点袭卷而来,吞没云层罅隙里的丝丝阳光,不多时即响起几声闷雷。天公想是要下雨,却又不作风,这时候最是闷热。
东宫内,晏朝与沈微相对而坐,手底是一盘难缠的棋局。满盘的黑白棋子,眼见正是焦灼时刻,半晌才见落下一子。
沈微摩挲着一枚白子,正聚精会神苦苦思索之际,忽闻殿外有内侍通传声响起。
“殿下,西花房送来几盆荷花,说是由宫外运进来的,正新鲜着。”
晏朝闻言,将目光从棋盘上移开,下颌微抬,奇道:“这倒新鲜,荷花而已,怎的花房还特地从宫外运进来?”
内侍道:“回太子殿下,公公说新送来的荷花与以往的不同,还请您赏脸一观。”
晏朝看一眼同样好奇的沈微,轻笑道:“左右下棋也下累了,探赜也一起去瞧瞧吧。”
因怕下雨,花便摆在廊下。足足三缸荷花,红莲灼艳,白莲纯洁,盛放与含苞姿态各异,在一片苍翠阔大的荷叶中显得格外醒目。此刻阳光不烈,叶上清露剔透,纤纤枝茎亭亭玉立。恰一阵荷风漾来,清馨怡人。
沈微细观之下,发觉这荷花似是精心挑选过,花叶搭配得宜,错落有致,不禁感叹确实是十分用心。
晏朝赏罢,却看向那内侍,不动声色地问:“你倒说说,这几缸荷花,与以往不同在何处?”
“回殿下,这些荷花是从北湖运来的。公公说,殿下去年没来得及看到荷花盛开,所以便将今年夏天盛开的第一批花献给殿下,愿殿下吉祥如意,事事顺心。”
两人神色齐齐一怔。他们自然明白这公公究竟是何人。沈微脸色顿时变幻莫测,他望了望晏朝,唤了声“殿下”。
晏朝颔首,淡声道:“你去回话,就说他这份心意本宫领了。”旋即吩咐人将花搬到后院。
再回到书房,沈微才露出几分不安。对于晏朝与兰怀恩之间的关系,他从前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一直碍于身份不好开口。但这一回,实在是令他有些心惊了。
“殿下,兰厂督他——”
“他有心示好,本宫也乐得收。如你所想,东厂与东宫暗中已经联手,御前有他这个耳目,本宫犹如多了双鹰眼。”
沈微不觉一骇,有些语无伦次:“殿、殿下,兰怀恩他可是全天下恨不能共诛之的奸宦啊,他为人阴险狡诈,怎么配与殿下为伍?况他又是御前的人,您同他扯上关系,稍有不慎——”
“利用有什么配不配的。本宫既然敢用他,自然有本宫的主张。”
沈微心底一震,惊异于她的态度。
这几年,东宫与信藩的争斗从未停止过,他知道晏朝一直经营算计,否则不可能好端端走到现在。但他从未预想过,她的心性也在改变。
在他的印象中,晏朝似乎从来都应该像前些年那样,即便身陷危局,也依然肯顶撞暴怒的皇帝,只为忠臣求一个公道——他仰慕她那份坚韧端洁,也理所应当地认为,她该一直如此。
所以他不敢相信,她竟然能同一个佞幸阉人走到一起。
良久,沈微垂下眼,轻声问了一句:“那倘若,他对殿下有别的心思呢?”
“别的心思?”晏朝略一思忖,旋即轻哂,“既是利用,他有所图谋也属常情。本宫自有分寸。”
沈微张了张嘴,一时语塞。她是这样看待兰怀恩的吗?仿佛也没什么不对,只是他莫名地心有不甘。兰怀恩未免太过殷勤了,即便是谄媚也不必花这些心思。更重要的是,他觉着晏朝一直在纵容兰怀恩。
脑海中似乎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想起从前晏朝同他说过,兰怀恩私闯东宫寝殿一事。他心下登时一凛。
“兰怀恩知道您是——”
晏朝将半盏茶缓缓饮尽,轻一点头,在沈微惊叫出声之前将他按回去,沉声道:“这你不必担心,我自有他的把柄。探赜,你太过紧张了。”
她并不愿说太多。依沈微的性子,若知晓兰怀恩是假太监,冲动之下坏了事就不好了。索性转了话锋:“探赜,近些日子,你还是多注意沈家。”
沈微犹自发愣,晏朝拍一拍他的肩,话音重了几分:“这些天,朝堂上下都在议论蜀地西界蛮番侵扰一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
“是。家父巡抚四川,已有奏疏呈进,论及平叛之策,竭力为朝廷分忧。”
晏朝则摇首冷笑:“自前年起,上川南道一直不大安定,至今未平。而沈巡抚一句不足为惧,已然惹得陛下龙颜大怒。你若有心,便修书一封给令尊,要么据实上禀,要么即刻设法镇压。朝中弹劾沈巡抚的人不少,虽说言官风闻奏事,可也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沈微知晓事情的严重性,浑身倏地沁出一阵冷汗。他应了声是,终于行礼告退。
第68章蜀道之难(二)“像是东宫里的一个内……
夏日昼长,下半晌天气阴下来,至傍晚又断断续续下了场雨,暮色便比平常暗得早些。
沈微回沈宅晚了半个多时辰,还淋了场雨,狼狈不堪才踏进门,便有小厮来传话说老太太要见他。于是只得连忙更了衣,先去西院请安。
沈老太太这几日心思突然重起来,尤其今日整个下半晌都郁郁不乐,连饭也吃不下。这会儿身边伺候的人都被撵了出去,只叫在门外站着,屋内独留老太太一个人,空对着一桌子饭菜,满面愁容。
沈微进门见这样的景象,顿时一惊,忙问:“祖母,发生什么事了?”
沈老太太木怔地抬头,不由老泪横流,捶桌跺足:“孙儿啊,我沈家要大祸临头了——”
沈微大为震骇:“祖母这话从何说起?您莫听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沈家还有父亲和我呢,不会有事的,那都是危言耸听。”
他上前欲为老太太倒杯水,老太太却陡然抓住他的手臂,含泪低声:“你不必宽慰我,你父亲那些事我都知道了。现在朝廷里的官员都在弹劾他,对不对?探赜,你父亲的为人,这么些年我都看在眼里的,他……”
沈微掩下神色,沉稳道:“祖母,朝堂风波向来如此,尚未有定局呢,一切且等父亲回来再说。您先放宽心,忧思劳神。”
沈老太太深深喘着气,望一眼桌上的山珍海味,两眼空惘,摇着头:“你父亲常年不在京城,却对家中关怀备至,你瞧这座宅子,瞧他给我送的那些东西。我知道他的孝心,可这未免太奢靡了。还有你的仕途,你觉着以你的资历,真的就能在东宫属官站稳脚跟吗?你的几个叔伯和堂表兄弟,你父亲也都替他们拉扯打算。沈家兴旺,我自然高兴,只怕你父亲得意忘形,得罪了太多的人。这几年的景况,莫说外头的人眼热,连我都心虚得紧。我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进了黄土,可你们都还年轻呐……”
沈微想起来自己在东宫的这些年,又想起今日太子的话,背上不觉又起了一层冷汗,他张了张嘴,只说:“祖母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您必能长命百岁。孙儿一定争气,也会好好劝父亲的。”
沈老太太爱怜地看着孙儿,轻叹一声:“可怜我的好孙儿,好不容易说了门亲事,怎么就稀里糊涂的给丢了!眼看你也不小了,家室未立,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她想起来孙儿现在仍是孤身一人,不免惆怅。那件喜事,她盼了许久的。
原本已经定在去年秋成婚,六礼也过了三礼,眼看着一切顺利,却不料半路突然出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