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一直暗暗关注着东宫的动静,见此情景,心知必是有大事要发生。但苦于得不到消息,一时按捺不住,朝正在上轿的太子望了几眼。
不料正好被抓住,太子随口点他:“今日梁禄不在,小九随本宫去罢。”
小九许久不在太子跟前服侍,本以为已经失了宠信,眼下见太子仍将自己视作梁禄之下第一人,不免松了口气,应一声是,从容跟了上去。
这一路平淡无奇,直到太子从仁寿宫出来,小九也没有机会探出什么新消息。只是估摸着这请安的时长,仿佛长了些。
小九上前搀扶太子,边琢磨着开口问些什么,不料长乐郡王一行人正巧迎面而来。太子顿住脚步,小九也收回手,老老实实侍立一侧。
“听师傅们说你这两日没去文华殿,是病了?”
“劳六叔挂心,侄儿无恙。是母亲染了风寒。所以告了假,留在昭阳宫侍疾。”
“有斐儿这样孝顺懂事,大嫂定能早日痊愈。”
晏朝也有些日子没见晏斐,今日觉他性子沉稳了不少,同往日大相径庭。不知是因他母亲病了,还是旁的什么事。
待晏斐拱手告辞,晏朝忽然轻叹:“到底是母子连心。斐儿懂事了,知道心疼娘亲。听说信王府小皇孙的娘亲丢了,堂儿年纪又小,还不知要哭成什么样……”
晏斐怔怔抬起眼,茫然问:“四婶婶?怎么会丢呢?”
“不是信王妃,是堂儿的生母卫氏。也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听说信王已经在找了。”
回到东宫,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书房里依旧灯火通明,晏朝不疾不徐地整理着案头的文书。宫人已悉数屏退,只留了梁禄在旁侍奉。
“想必是信王发觉了。那些信既然已经到了本宫手里,他即便追回卫氏,也无济于事了。”
“奴婢担心卫氏失踪是假的,信王若审出什么来,岂不是对殿下不利?”
“左不过是供出本宫罢了。他那些信才是真正要命的——”
她略一垂眼,斜斜瞥到西窗上的那道暗影。于是随手一拨笔架,默了良久,语气稍稍低了些:“……下午去过西苑。不久就能拿人了。”
“信王狡诈得很,不得不防啊。”
“本宫写了道手令,今晚务必送出宫,以保万无一失。”
晏朝起身,几步踱近窗前,分明瞧见那影子微微一抖,隐下去了。
夜冷风寒,这一晚连秋虫也销声匿迹。信王府后院,十数人齐聚内室,商讨突然戛然而止,个个噤了声。室外唯余沥沥风声,片刻又隐约传来打更声。
信王见众人的目光又聚在他身上,心底不免发燥。他抿紧唇,死死捏着茶盏,指上骨节根根泛白。他不想开口,但此刻需要他打破平静。
“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早晚都有这一天。”他镇定自若,目光扫过座下几人:“舅舅在朝为官多年,暗中布局,笼络人才,无一不是为了后辈前程。如今李家败落,舅舅也已舍身成仁,却把指望都留给了本王。诸位皆有大才,若因朝堂党同伐异,明珠暗投,甚至忠而被谤,连本王也不得不为之抱屈。至于东宫,且不说日后如何,单论眼下,太子的病连太医院也束手无策,足见他命不久矣。昭怀太子之子虽伦序当立太孙,但他少不更事,如何能坐稳朝堂?——诸位既然肯追随本王,自然也都明白的。”
这套说辞在眼下不过起个缓和气氛的用处。信王恨透了晏朝,又看不起晏斐,但真要论嫡庶尊卑,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他也自知失言,只得住了口。
自从知道丢了信,他就知道是该动手的时候了。卫氏的确可恨,那些信被人拿捏也未必完全没有反击的余地。但他的时间本就不多,实在没必要再耗心思在这些容易节外生枝的事上了。
因此,东宫的探子来送信时,他虽然当下不免震惊,转眼也考虑到极有可能是太子引蛇出洞。但无论消息是真是假,他都是赌不起的。
失去了主动权,实在是有些仓促。
但他没有退路了。
该商讨的,这会儿差不多都有了结果。信王再次把目光移向那幅京城布防图,聚焦于西苑西侧的西安门,那里周围有防卫森严的御林军,同时也驻扎着部分五军营的精锐部队。
按照原计划,他还有时间筹谋调动京郊大营的兵力。但现在来不及了,只能盯紧西苑。这样的谋划无疑是风险极大的,每一步都急促而紧迫,若待京营援军赶至尚未得手,将功亏一篑。
众人正商议得火热,信王贴身长随金裘匆匆回府,直奔内室向信王禀报:“殿下,西苑的内应已经安排妥当。宫中探子说长乐郡王今夜也歇在西苑。”
信王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意味,木然开口:“那正好,不必麻烦多跑一趟昭阳宫。”
脑海浮现出晏斐初露锋芒的少年气,又想起自己咿呀学语的儿子,信王两手不由自主摩挲了两下。
“时间紧迫,最晚到丑正时分,须得控制西苑。清远侯和御马监提督太监已经往德胜门外的前军大营去了,那将是我们最大的底牌。西安门是我们进入西苑的最佳也是唯一选择,兵部符牌能调动的兵力有限,大家行动谨慎小心,功成之前,越低调越好。”
一切商定,众人各自散去。信王单独留下一人,取过一封密信交给他:“你先拆开看。”
汤筑是寿宁公主驸马汤麟之兄,现任东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他是信王党在京城防务中最明显的一名亲信,信王从前一直同他保持距离以便避嫌,如今,终于是派上用处的时候了。
他展开信纸,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方朱印,一瞧印文,瞳孔猛然睁大了:皇太子宝!再看笺上行文,并非皇太子令旨体式,只是给兵马司下的一道密令,令其听命从事。他仔细端详,竟分辨不出真假。
信王道:“有了这道手令,你可便宜行事。今夜城内行军,就靠你清道通行了。”
一切就绪,真正的交锋才刚刚开始。信王去换了甲胄,周身顿觉沉重。他将墙上的佩剑卸下,细细擦拭一遍,无意间手碰到剑刃,心头突然冒出来“弑君”这个词。
他猛地收剑入鞘,咬紧牙关,迈步走出去。
月洞门边,信王妃的身影伫立在夜色里,她没提灯,身边旁也无人跟随,就那么单薄伶仃的。待信王走近了,她才轻轻问了一句:“殿下要再去瞧瞧堂儿么?”
“叫他安静睡吧。照顾好他。”
信王妃张了张嘴,说了声是。
她瞧不清信王的神情,但能感受到他停顿在她身上的目光,短暂不过一息。她内心情绪骤然翻涌:这短短的须臾之间,他会不会因为想到他们母子,也曾泛起那么一丝丝的犹豫恻隐?
但她默默转身,只听到他橐橐的脚步声。
月黑风高,京城笼罩在黑漆漆的夜幕之下,夜鸮隐于暗处呜呜而鸣,幽然如鬼啸,叫得满城凄怆寂寥,令人不寒而栗。
太液池西岸,仁寿宫附近灯影寥寥,亦不见宫人走动,唯有御林军昼夜不歇轮流巡夜。皇帝已然安睡,寝宫内外守着值夜的宫人。
今夜兰怀恩并不在御前。寝宫内龙榻外侧,躺着个年轻的小内侍,他听着师父兰怀恩的吩咐,把眼睛睁大了,打起精神仔仔细细留意着周身的一切动静。
躺得久了不免浑身酸痛,他小心翼翼挪到帘子外头,透过窗向外望了一眼,瞧见廊下的宫人似乎在打盹儿。已经过了四鼓,正是又冷又困的时候呢。
他悄悄摸出去,装模作样地提醒了一下他们。回身时,余光瞥见天上仿佛有什么亮光一闪而过。抬头去看,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