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也才能用这样轻松淡漠的语气,说出最残酷人性的话语,不念半分情面,将光鲜亮丽的假象剖露人前。
我愣了愣,忙于记录的笔尖也随之顿住。
“听说您成年后的恋爱史非常丰富……对于结婚的想法,从来没有改变过吗?”
“没有。”
“有过想要跟她结婚的,呃,我的意思是,因为爱然后在一起,不像您父母那样相处……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我:“柏医生,你听了我刚才说的话,觉得我这样的人,还可能有那种想法吗?”
他的笑淬着冷意。
分明是外人眼中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矜贵子弟,可似乎正因如此,于他而言,感情也好,婚姻也罢,终究只是交易的筹码,遍布着不堪与丑恶。无论是未来的婚姻大事,或是看似美满的恋爱,每一桩都不过是为了让他交换可用的商业资源或是短暂温暖,勉力在这无尽痛苦的人世间,至少继续金玉其外地活下去,互不亏欠,也绝不互许未来。
诚然,自身难保的日子过久了,又有几个人会愿意回头去相信同舟共济?
我有些语塞。
短暂的剑拔弩张气氛过后,他倒是先一步调整过来情绪,复又撑起那张一如既往的笑面,绕回方才那个问题,很是坦诚地答复着:“我没主动想过结婚的事。这么多年,为了钱,为了房子,甚至为了几件漂亮衣服,为了能多拍几部电影,我身边跟过很多不一样的人,她们都很明白自己能从我这得到什么,不会有人做梦想去跟我妈硬刚儿媳妇的位置——太划不来了,可能还得被宋如茵女士整死,好聚好散是最好的结果,我体谅她们,她们更巴不得拿了好处、睡了帅哥就能走。”
他满面无谓地开着玩笑。
“当然,更多的时候,像我这种被架空的窝囊废,除了自己拈花惹草之外,还是得被我妈和我姐架出去‘联姻’置换资源。那种情况可能会要我结婚吧?前两年还差点把我跟卓瑶指在一起。好在最后关头,人家给我戴了个绿帽子,直接悔婚……彼此都很满意这个结果就是了。”
“听您的语气,好像从来没有对哪一任女朋友恋恋不忘过?对方出轨也不在乎吗?”
“可能是因为我们互相之间图谋都太明显了,”他笑,“想嫁入豪门,就要先学会豪门里的规矩,要干干净净后生仔,就要跟人家白手起家穷酸十年,这都是要有代价的。聪明的女人想往上爬,我不介意做人家的登天梯,同理,既然都把野心写在脸上,她心里也该有底。”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极尽仁慈宽厚的背后,写满的都是不在乎和冷眼旁观。
或许是我那不知第多少次震惊的表情实在有点诙谐。
将我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的宋家三少,竟还不忘恶趣味地补充一句:“柏医生,对不住了,我感觉我说的话好像打破了一个女孩的美梦,当然,言情小说里一定还是会有痴情一生的豪门阔少、高干子弟的,你要相信。”
我:“……”
靠。
我自忖是个没见过世面且母胎solo至今的女孩,遇见这样的“渣男”,本该破口大骂,可他说得比谁都淡定冷静,竟然也让人一下骂都不知从何骂起。
只有沉默。
第一天的心理咨询到此结束,我合上自己的记录簿,只给他留下了这么一句批语——
【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的爱情浪子】。
当然,是刻意挡了挡笔尖,没让他看见的。
宋少也并不好奇我写了什么,一小时的咨询时间方一结束,便兀自推开椅子起身。
倒也不忘很有绅士风度地向我伸出手,“柏医生,如果有机会,下次见。”
我长松了一口气,伸手与他交握,“下次见。”
复又堆起笑脸起身,把镶了金的大主顾一路送到门口,目送他下楼远去。
那背影颀长且萧瑟,笼罩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之中,与他方才所说所述的残酷人生,恍惚间隐隐重合。
我没再多看,只退回到房间中,合上大门。
却不知为何有些心绪难定,又霍然起身,倚着靠东侧的窗户向下看。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稀里哗啦瓢泼洒向玻璃窗,隐隐约约被雨幕模糊的视线里,我没看见宋致宁,倒是看见圈浅蓝色的伞顶。
浅蓝色的伞,下头是简简单单T恤牛仔裤,扎着高马尾的小姑娘。
或许是楼下的雨棚不够大,那小姑娘索性撑伞孤零零站在雨里,把位置让给了还没来得及收好摊的老三。
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两人似乎在说着些什么。
但很快,随着宋致宁在楼下站定,那蘑菇伞却陡然一转——显然是已经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她指指手表,他没反应。
他往外走,她很是着急地把伞举高,高过他头顶,为他遮风避雨。
“你不能、去!你跟我……走,回家了!”
八卦的心促使我偷偷开了半点窗缝,即便隔着雨声,因为距离尚近,女孩的声音倒也能尚算明晰地传到我这里。
宋致宁没回答,将身后人抛下,头也不回地走在雨里,而她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努力把伞撑在他头顶。
“宋致宁!我熬了汤,跟我、回家,那里很乱,我不、喜欢,你也不要去。”
“我不喜欢你这样!”
她似乎有些结巴,说起话来颤颤巍巍,每一句都好像用尽力气。
可淋在雨里,走在她前头的青年依旧大步流星,不曾停下。
她逐渐跟得有些吃力,几次险些要摔倒,哪怕最后堪堪稳住身体,却已然和人拉开距离——
或许是真的再无退路,再无办法。
眼见着就要走到路口,她终于甩出了最后的筹码,用最大声音喊了一句:“如果你、再去,我就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