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透了千年血污的厚重裹尸布,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缓缓覆盖下来。它将整个云梦大泽严严实实地包裹,不透一丝缝隙。天光早已放弃了挣扎,只余几缕残破的、紫灰色的光带,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无力地穿透低垂的云层,投射在无边无际、在微风中出簌簌哀鸣的芦苇荡上,投射在那些幽深如墨、倒映着扭曲树影的死水洼中。光线在水面与叶片间跳跃,反射出一种病态的、仿佛脓疮将溃般的、奄奄一息的微光。
空气不再是流动的,而是粘稠的,如同冷却的糖浆,紧紧包裹着一切。浓郁得化不开的水汽,从沼泽最深处、从亿万年来腐烂的植被与生灵的尸骸中不断蒸腾而起,带着刺鼻的腥甜与腐朽气息。这气息,又与远方那场刚刚平息、却余威尚存的法则碰撞所残留的、随风飘散而至的硝烟味、能量湮灭后的焦糊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九幽血海的污秽腥气,彻底混合、酵,共同酿造出一片朦胧、诡异而致命的瘴霭。这瘴霭,不仅贪婪地吞噬着光线,遮蔽着视线,它更像是有生命的、无数细小的、冰冷的触手,无声无息地缠绕、蠕动着,渗透每一寸空间,试图钻入任何敢于踏入此地的生灵的毛孔,麻痹其神经,腐蚀其心智,最终将其同化为这片死亡泽国的一部分。
李不言的身影,就在这片迷蒙的、色彩沉郁得如同末日画卷的景象中,孤独地穿行。
他的度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重伤未愈者特有的、刻意控制的缓慢。然而,这缓慢之中,却蕴含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近乎道韵的自然韵律。每一步踏出,脚尖都精准无比地落在虬结如龙蟒的裸露树根、略微坚实不陷的微小土丘,或是那些半浮半沉、覆盖着滑腻苔藓的腐朽巨木之上。点尘不惊,涟漪不起,连最机警的水黾、最敏感的林蛙,都不会因他的经过而有丝毫异动。他的动作,仿佛早已与这片古老、神秘、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危险泽国,在无数次的生死边缘中,达成了某种越言语的、深层次的默契。他不再是一个外来者,而是化作了泽国本身深沉而缓慢呼吸的一部分,随着它的脉搏一同微弱地起伏。
他并未刻意施展那些高妙精深的隐匿神通,将自己彻底化为虚无,却也绝非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体内,那原本应如亘古冰河般奔涌不息、冰冷而纯粹的寂灭之力,此刻却如同被严冬彻底冻结的江面,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凝滞的度,异常艰难地运转着。一方面,它如同世间最耐心、最精细的刻刀,以水磨工夫,一点点地修复着经脉与内腑之上,那道基被血魔分身最后一击所留下的、深邃而狰狞的伤痕;另一方面,它又将自身所有的生命气息、能量波动、乃至属于“李不言”这个存在的独特印记,都强行收敛、压缩、禁锢到了极致。此刻的他,就像是将一颗原本足以照亮星域的、熊熊燃烧的恒星,硬生生地、残酷地压缩成了一块冰冷、粗糙、毫不起眼的河边顽石,彻底地、完美地融入了周围这片潮湿、阴冷、死寂弥漫的环境背景之中。此刻,若有元婴甚至化神修士在此,闭上眼,仅凭灵觉去细细扫描感知,也极有可能将他误判为一块长满青苔的古老岩石,或是一截早已失去生机、半浸泡在泥水中的巨大枯木。
化血窟的动静,实在太大了。那绝不仅仅是山崩地裂般的能量爆炸,更是两种触及世界底层法则的、截然相反的力量,在狭小空间内悍然对撞所产生的、足以扰动局部天地规则的剧烈涟漪。这动静,如同在原本平静无波的命运长河中,勐地投下了一块来自天外的、燃烧着寂灭火焰的巨石,激起的波纹与暗涌,足以沿着冥冥中的因果之线,传递到极远、极远的地方,惊动无数隐藏在暗处的、敏感而贪婪的存在。他迫切需要时间,需要这片广袤无垠、地形复杂、气息混乱的云梦大泽,作为自己临时的屏障与掩护。他更需要一个绝对安静、不受任何打扰的、相对安全的角落,来慢慢消化方才那场惊心动魄、几乎耗尽一切的生死搏杀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与感悟,并试图理顺那纷乱如麻、却又关乎自身存亡与宿命走向的、重若千钧的纷杂思绪。
怀中,那枚新得的、边缘呈现出天然断裂痕迹的琉璃碎片,隔着薄薄的、早已被鲜血与尘土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物,传来一丝若有若无、却异常执着而持续的温凉感。这感觉,并非冰冷的刺激,也非灼热的警告,反而更像是一种奇异的、仿佛回归母体般的、带着某种原始安抚力量的触碰。更让他心神为之微动的是,这枚看似不起眼的碎片,此刻正与他识海最深处、那枚因过度消耗而显得格外黯淡的苍白光核之间,产生着一种极其微妙、难以用言语准确形容的、如同双星共鸣般的玄妙感应。就仿佛两颗源自同一古老星云、却在宇宙大爆炸时便已失散的核心碎片,在浩瀚无垠的时空与维度间漂泊了无数纪元后,终于再次于渺茫中,清晰地感应到了彼此那独一无二的存在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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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枚碎片,与他之前用来召唤那神秘星影人形的另一枚碎片,在基本的材质与那越凡俗的纯净晶莹质感上,似乎确系同出一源。但其内部所蕴含的本质气息,却截然不同,甚至可说是南辕北辙。之前那枚,如同一个正在孕育着浩瀚星河、充满了无限生机与演化可能的原始胎盘,内里是勃的、向上的、创造的伟力;而手中这枚,则更像是一座沉默地矗立在宇宙尽头、埋葬了无数世界残骸与文明墓碑的古老坟场,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古老、混沌、死寂,甚至……隐隐带着一丝与那惊鸿一瞥的空间裂隙之后、传来的宏大召唤同源的、足以让真仙神魔都为之灵魂战栗的——“门”的气息!
血魔分身临彻底消散、归于绝对虚无之前,那混合着极致贪婪、功败垂成的不甘、以及某种令人不安的诡异期待的嘶吼,如同无数根冰冷的、淬了冥狱寒铁的长钉,依旧牢牢地、深深地钉在他的耳膜与神魂深处,反复回荡,挥之不去。
“钥匙”在他身上。
这已是确凿无疑、无法回避的事实,也是一柄悬在他头顶虚空之中、闪烁着不祥寒光的、最锋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便会轰然斩落。
而“门”的线索,似乎也随着这块意外获得的碎片的出现,从原本虚无缥缈、无从捉摸的古老传说,开始变得有了一丝可以触摸、可以追寻的痕迹。
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足以颠覆认知、惊动诸天的恐怖真相?归墟……那传说中连光线与时间都无法逃脱、万物终结与起源不可思议地交织在一起的终极之地,那冰冷死寂、吞噬一切的最终归宿,为何会成为“暗潮”这等神秘组织、成为九幽血魔那等存活了不知多少纪元的古老存在,都为之不惜一切代价、疯狂觊觎与争夺的终极目标?它们究竟想从“门”后得到什么?是越当前纪元理解范畴、足以主宰生灭的无上力量?是揭开宇宙诞生与热寂之秘的永恒答案?还是……别的什么,更加不可告人、更加亵渎常理、足以让现有的一切秩序与存在都彻底崩坏颠覆的……东西?
而他这个所谓的“守门人”,这被宿命强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身份,其被赋予的真正职责,又究竟是什么?是像忠诚的猎犬般,死死守住那扇“门”,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任何存在,无论是善是恶,是神是魔,踏入其中?还是……他本身,就是“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门”得以显现于世的某种载体或媒介?他手中紧握的这把“钥匙”,其最终旋拧开启的,究竟是通往希望与新生的坦途,还是释放出终极毁灭与绝望的……潘多拉魔盒?
思绪,如同这泽国深处那些纵横交错、纠缠不清的黑色水草,纷乱、黏稠、坚韧,剪不断,理还乱,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
就在这纷杂如潮的思考与近乎本能的缓慢穿行中,他已不知不觉深入这片凶名赫赫的大泽近百里之遥。周遭的环境,变得愈荒僻、原始、危机四伏。参天古木的树冠层层叠叠,交织成一片几乎完全密不透光的巨大绿色穹顶,将外界的天空彻底隔绝,只有极少数的、零星的光斑,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虫,侥幸穿透叶隙,挣扎着投射在布满厚厚腐烂落叶与湿滑苔藓的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驳陆离、不断晃动的诡异图案。粗大如巨蟒、甚至如虬龙般的紫黑色气生根,从高处扭曲的枝桠间垂落而下,狰狞地探入浑浊的泥水之中;而那些更加庞大的、如同怪物裸露血管般的虬结根系,则蛮横地拱出地面,盘踞在泥沼之上。形态怪异、颜色妖艳得近乎刺目的各种藤蔓,如同拥有了生命的毒蛇,紧紧缠绕着这一切,有些藤蔓的尖端甚至在微微地、有节奏地蠕动着,仿佛在等待着无知猎物送上门来的那一刻。
沼泽深处,那漆黑如墨、仿佛通往九幽的淤泥中,不时有巨大的、带着强烈腐殖质酸臭与尸骸气味的气泡,“咕嘟”一声,勐地冒出来,随即破裂,释放出更多浓郁得肉眼可见、带着神经麻痹与真元侵蚀特性的五彩瘴气。这瘴气,随着他不断的深入,其毒性也愈勐烈、歹毒,不仅能让金丹修士真元凝滞、神魂昏沉,恐怕连元婴修士在此待得久了,也会道基受损,最终化为这沼泽滋养新一轮毒瘴的养料。然而,对于身负最本源寂灭之力的李不言而言,这些源于物质最终腐朽、生灵彻底衰亡而产生的负面能量与世间奇毒,不过是拂过万载玄冰山的微风,尚不足以撼动他那由归墟本源构筑的、冰冷而死寂的道基分毫,反而在接触到他周身自然流转的那一层微不可查的寂灭气息时,便被无声无息地同化、分解,最终归于永恒的“无”。
他的目光,始终保持着如同万载寒冰般的冷静与锐利,如同最高效的探针,持续不断地扫描着周围任何可能隐藏危险的环境细节。最终,他的视线锁定在右前方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那是几块巨大的、表面布满滑腻深绿色青苔的黝黑岩石,它们如同几头从远古时代便沉睡于此的巨兽嵴背,突兀地、沉默地隆起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沼泽之中,勉强构成了一片相对干燥、稳固的落脚点。岩石的背后,紧挨着一面陡峭的、爬满了湿滑深紫色藤蔓的湿滑石壁,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可以避免腹背受敌的简陋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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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了。
他心神微动,身形便已如一片完全没有重量的枯叶,被一阵无形的微风吹起,悄无声息地、精准地飘落在了那块最为巨大、最为平坦的青石中央。石面传来一股坚实而冰凉的触感,透过靴底,隐隐传来。
盘膝坐下,五心向天。他再次缓缓闭上双目,将对外界环境的绝大部分警惕,交给了那历经无数次生死搏杀所锤炼出的、近乎野兽般的战斗本能。而大部分的心神,则彻底沉入体内那如同破碎冰原般的经脉与识海,引导着那凝滞艰涩、却依旧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寂灭之力,如同最耐心的工匠疏导着被冰凌堵塞的古老河道,继续修复着那沉重无比的道基伤势。
与此同时,他小心翼翼地、分出了一缕比丝还要纤细、却凝练坚韧无比的神识,如同在黑暗中探索未知深渊的触角,带着极度的谨慎,再次探向了怀中那枚散着恒定温凉气息的琉璃碎片。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浅尝辄止的简单感应,而是尝试着进行更深层次的、更直接的接触与沟通,试图揭开它神秘面纱的一角。
神识,轻轻触碰碎片表面的刹那——
“轰!”
仿佛一脚踏空了悬崖,整个人的意识瞬间失重,勐地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正在疯狂沸腾翻滚的、由纯粹信息与能量构成的混沌之海!
没有连贯清晰的画面,没有逻辑有序的声音,只有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到了极致的光影碎片,如同新星爆后喷溅出的、蕴含着毁灭与诞生信息的尘埃,以越思维捕捉极限的度,在他“眼前”疯狂地冲撞、湮灭、流转不息;只有无数扭曲的、仿佛蕴含至理又似乎毫无意义的线条与混乱色块,交织成一幅幅足以让任何智慧生命陷入永久疯狂的、不断变幻的抽象图案;只有无数难以名状、却又强烈、纯粹、原始到极点的情绪碎片——有庞大恒星步入热寂时,那宏大叙事背景下冰冷的、绝对的绝望;有横跨星海的辉煌文明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彻底崩塌湮灭时,那最后的、汇聚了亿兆意念的喧嚣与最终归于死寂的极致落寞;有最微小的生命粒子从绝对虚无中偶然诞生那一刻,所迸出的、最原始纯粹的喜悦波动;也有难以计数的、形态各异的智慧或非智慧个体,在走向必然消亡时,那汇聚成无边汪洋的、无声却足以淹没星辰的哀伤洪流……
这一切的一切,混乱、庞杂、无序到了极点,仿佛一个精神彻底崩溃、陷入终极疯狂的宇宙,在自我毁灭的前夕,将它所有的记忆、感受、规则与悖论,都毫无保留地撕扯成了最基础的碎片,然后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恶意,一股脑地、强行塞进了这个看似平静的琉璃方寸之间!这股庞大、混乱、充斥着疯狂与绝望的信息洪流,带着跨越了无数纪元的亘古苍凉与毁灭气息,如同宇宙海啸般,勐地冲击着李不言沉入其中的那一缕心神,试图将他的意识也彻底拉扯、撕碎、同化,一同拖入那永无止境的、混乱的终极漩涡!
这碎片,根本不是什么温顺的、被动的记录媒介或信息存储体!它更像是一个被动承载了太多、早已出其设计极限、内部稳定结构早已崩坏、正处于某种诡异平衡状态的、濒临彻底毁灭的宇宙信息黑匣子!其中存储的信息,早已被各种极端的力量、矛盾的概念和疯狂的情绪扭曲、污染、打乱,变成了无法被正常逻辑解读的、危险的天书!
“唔!”
李不言盘坐的身躯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脸色瞬间又苍白了几分,嘴角甚至隐隐渗出了一丝新的血迹。识海深处,那枚本就光芒黯淡的苍白光核勐地剧烈一震,自主爆出更加冰冷、更加纯粹的寂灭道韵,如同在狂暴怒海中投下了一块绝对零度的玄冰,才勉强稳住了那几乎要瞬间失守、被疯狂信息流冲垮的心神壁垒。
他立刻果断地改变了策略。不再试图去强行理解、去梳理那些混乱不堪、充满了污染性的信息碎片——那不仅是徒劳无功,更是在刀尖上跳舞,随时可能被其中蕴含的疯狂与绝望侵蚀自身道心,导致不可预料的可怕后果。
他将全部的心神注意力,如同战场上最精锐的士兵听从号令,瞬间收缩、凝聚,化作一道无比凝聚的“光束”,牢牢地、死死地锁定在碎片本身最深处,散出的那一丝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如同在绝对混乱风暴眼中那一点绝对静止核心般稳定的、与归墟同源的本质气息之上。
这气息,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拥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越了一切混乱与秩序、生与死、创造与毁灭的、冰冷的“终极”意味。它如同在狂暴混乱、足以撕碎星辰的宇宙风暴最中心,那一点永恒不变、绝对静止的奇点;又像是在没有星辰、没有方向、没有时间的绝对迷途深处,唯一不会熄灭、永恒指引着最终归宿的、冰冷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