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那位宋女史拉住周女史的衣袖,假意劝道:“周姐姐,李女史能入宫参选,自然是因其德行与家学,入了太後娘娘的眼。李相公德高望重,我等皆是敬仰的。”
她话锋微妙地一转,目光落在李知微身上:“至于复试……李女史的文章,自然是锦绣华章。只是主考官们阅卷时,想到这是李相公悉心教导出的孙女,笔下难免多带几分期许与敬重,这评价嘛,自然也就与看待寻常官家女子时,有所不同了。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李知微一直平静的面容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她激动道:“你们凭什麽这样说我?我自啓蒙始,便与兄弟一同在家学听讲,四书五经,诗词策论,哪一样不是青灯黄卷,夙兴夜寐苦读出来的?那复试文章,字字句句皆是我的心血,是我的真才实学!你们只看到我姓李,便可轻易抹杀我十馀年寒窗之苦吗?”
她越说越激动,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宋女史:“你说主考官是看在家祖面上?好啊,那你可知我为了那场复试,熬了多少个通宵,写废了多少稿纸?你未曾见过我书房里堆叠如山的笔记,未曾见过我因一句策论未通而辗转反侧,凭什麽就认定我的成绩来得轻易?这身官服,是我凭本事挣来的,不是谁施舍的!”
周女史嗤笑一声,满是不屑道:“你既如此用功,怎的还会这般?这宫里办事,讲究的是个圆融变通!你满腹诗书,难道就只学会了死守条文,不懂得活学活用吗?你如此不通情理,日後哪个司局还敢与你往来?难不成你李家的学问,就是教人把路都走绝的?”
宋女史在一旁幽幽叹息,火上浇油:“李女史年轻,一心只读圣贤书,又是李相公府上金尊玉贵的小姐,哪里懂得我们这些人的难处。她只觉得我们是在为难她,却不知我们也是为了差事能圆圆满满。这春搜大典若是办砸了,尚仪局脸上无光,我们受罚也就罢了,只怕连带着……呵呵,有些人这寒窗苦读换来的名声,也要落个‘年轻气盛丶不堪重用’的评价了。”
那年轻些的女官也趁机帮腔,语气尖酸:“就是!李女史,您学问好,您了不起!可您这般铁面无私,除了得罪人,还能得到什麽?莫非真以为,单凭您那几箱子笔记和写废的稿纸,就能在这宫里站稳脚跟?未免太天真了些!”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指责起了李知微,这让李知微一时难以招架。
李知微气得脸色发白,指着她们,“你们……简直强词夺理!”
周女史见她语塞,气势更盛,逼近一步,“我们说的都是实话!李女史,今日这印,你到底是盖,还是不盖?给句痛快话!若是不盖,耽误了大典,这责任,你可担待得起?到时候,可别怪我们如实向上禀报,说你故意刁难,贻误宫务!”
这最後一句已是赤裸裸的威胁。李知微孤立无援地站在凉亭中央,面对三人咄咄逼人的目光,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的任何道理在对方的蛮横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发生了何事?”
一道清冽平和的声音自身後梅林小径传来,打破了亭中凝滞紧绷的气氛。
几人俱是一惊,循声望去。
见是卫璇,那周丶宋三位女官,在最初的错愕之後,脸上迅速换上了讨好的神色。她们自然认得这位风头正劲的宫正司典正。
周女史反应最快,立刻上前半步,抢先开口道:“回卫典正的话,并非是我们有意喧哗,实在是这李女史她太过拘泥章程,不肯通融,眼看就要耽误了尚仪局筹备已久的春搜大典,我们心中焦急,这才争论了几句。”
宋女史也连忙附和,语气委婉却不忘给李知微上眼药:“是啊,典正大人。并非我等为难李女史,实在是事出紧急,想着往年也有成例,请李女史行个方便,在文书上用了司记司的印鉴先行筹备,後续再补全手续。可李女史她坚持说于制不合,任我等如何解释其中难处,她也不肯点头。还请您给评评理。”
那年轻女官也在一旁连连点头。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急切地将事情大致陈述了一遍,重点突出李知微的“不通情理”与她们的“无奈焦急”,目光皆殷切地望向卫璇,仿佛找到了能压制李知微的“救星”。
而李知微早在看到卫璇的瞬间,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是骤然一沉。
卫璇听完周丶宋二人的陈述,目光转向一直紧绷着脸的李知微,开口道:“李女史,她们所言,可是事情全貌?”
李知微见她问自己,心头那股被窥见狼狈的怒火与倔强交织,让她脱口而出,语气硬邦邦的:“事实如何,卫典正心中自有评判,何必来问我?您如今贵人事忙,深受太後信重,我等小人物之间的龃龉,就不劳您费心过问了!”
她这话带着明显的赌气和疏离,听得周丶宋三人心中暗喜。
周女史立刻接口,状似无奈道:“卫典正您看看,李女史这脾气……我们好言商量,她却是这个态度,实在是……”
宋女史也摇头叹息,“年轻人气性大些也是常情,只是这般听不进劝,日後怕是要吃亏的。”
李知微被她们一唱一和气得胸口发闷,只觉得再多待一刻都是煎熬,冷声道:“若无他事,下官告退!”说着便要转身离开这凉亭。
“且慢。”
卫璇叫住了她,目光重新投向周丶宋二人,道:“既然李女史不愿多言,我便凭着自己的推断来说了。若真如你二人所说,尚仪局的文书,既知流程繁复,为何拖到今日才送来司记司用印?提前二十日的规矩,是写着好看的麽?”
那三人被卫璇问的俱是一噎。
不等她们回答,卫璇的目光落在周女史手中那份被李知微驳回的文书上,道:“还有,你们想让李女史通融用印,那这份文书,可曾先送去尚宫局和内侍省勘合过了?哪怕只是走个过场,也得有个痕迹吧?”
卫璇这两个问题问得轻描淡写,却让周丶宋二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
周女史眼神闪烁,强自辩解:“卫典正有所不知,实在是年前诸事繁杂,下面的人办事不力,这才耽搁了……”
“嗯。”卫璇微微颔首,表示理解,随即又道,“既然知道下面的人办事不力,周女史身为掌事,更应提前督查,及时纠偏才是。如今时限迫近,反倒要求司记司违背章程来承担风险,这似乎……于理不合?”
她语气依旧淡淡的,说出的话却让周女史不知如何去接。
宋女史见状,忙陪着笑打圆场:“卫典正说的是,是我们考虑不周。只是,这春搜大典实在耽搁不起,您看能否网开一面?李女史这边说不通,或许您……”
卫璇打断她,“你方才也说了,规矩就是规矩。司记司无权越级用印,这是铁律。李女史依章办事,何错之有?难不成,在你看来,这宫规是可以因人而异,随意变通的?
“还是说,你们觉得我卫璇掌这稽察之责,便可以为了所谓的‘人情’,无视这白纸黑字的《内廷仪制》?带头以身徇私?”
“不敢!我等绝无此意!”宋女史脸色一白,连忙躬身道。
卫璇不再看她们,目光转向那份被紧攥在周女史手中的文书,给出了最後的建议:“既然时间紧迫,我若是你们,此刻便不会在这里多做纠缠,而是立刻拿着文书去尚宫局和内侍省陈情,说明情况,看看能否请两位司正大人特事特办。或许,还来得及。”
周丶宋二人面面相觑,脸上青红交错。卫璇的话堵死了她们所有胡搅蛮缠的路子,更是点明了她们自身的失职。再待下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是我等糊涂了,多谢卫典正提点。”周女史咬着牙,勉强行了个礼,狠狠瞪了李知微一眼,带着宋女史和那个年轻女官,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凉亭。
凉亭内顿时只剩下卫璇与李知微两人。
李知微站在原地,看着那三人狼狈离去的背影,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心情复杂难言。
她没想到卫璇会出面,更没想到卫璇会用这种方式,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她难以招架的麻烦。可这样却让她感觉更加难堪。
“别以为你这样说了几句看似公道的话,我就会领你的情。”
卫璇闻言,并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道:“李女史多虑了。我只是恰好路过,看不惯有人打着‘圆融’的旗号,欺负认真办事的人罢了。”
卫璇也没有多做停留,说完这句话,便也离开了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