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普通人,一个初来乍到丶在漫长黑暗里战战兢兢行走到这里丶满心都是惶然不安的普通人,此时此刻的第一反应必然都是遵守趋光本能带来的强烈安心感,毫不犹豫地往那边走。
……但刚刚经历了图书馆的特殊事件,我暂时还不是很想过去。
循着馀光看了一眼手中书本,又对着馀下几间办公室的房间看了看,其中亮灯的几间不见人影,只有其中一间办公室,屋内灯光打开,有一人身着黑色中山装,正专心致志地低头伏案写作,时不时端着桌上透明保温杯抿上几口,或是从旁边书架里翻出笔记,上下对照着写下些什麽。
比起其他地方,他这里的风格实在太过平庸无奇,像极了每个学校里办公室里最常见的那种普通上了年纪的老教师。
我沉默半晌,终于还是擡起手,敲了敲门。
对方头也不擡地喊了声“进”,随即慢半拍地从笔记中擡起头,同样是十分普通的一张脸,已经是皱纹明显,饱经风霜的一张脸,轮廓瘦削而苍白,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眼中流露出几分迟钝地茫然。
他见我进来,也是有些惊奇:“我还想呢,这个点照理来说学生都早回寝室了,你是新来的老师还是……?”
“是新来的实习老师。”我微笑,若无其事地打量周围的环境,各个办公桌上摆着对应的名牌,属于这位老师的名牌就摆在旁边,写着“柳重光”三个字。
“……其实我是在想我的实习问题,”我收回视线,继续说,“从我到来到现在,没人和我说实习期应该做点什麽,所以我想着要不然先自己做点准备,然後找个老前辈帮忙带一带?”
我说到这里时停了停,忍不住露出一点羞赧之色:“然後我就去图书馆找找材料,但是不太凑巧,弄坏了一本书……”
“哎呀!”柳重光看起来吓了一跳,表情也变得严肃不少:“这可是大问题,书本损毁严重吗?管理员找你没有?”
“这倒没有。”我摇摇头,“大概是因为我是实习老师,很多问题不好直接计较,所以他只让我把书修复一下就好了。”
“不过这本书太专业了,我有好多地方看不懂,”我擡起手里的借书,露出一点苦恼的表情。“书页也有些乱了,勉强整理了一下也不知道对不对,所以想着能不能找这方面专业的前辈帮帮忙看看,至少别耽误後面的同学学习。”
柳重光跟着瞥了一眼,却是松了口气:“哎呀,你这个小朋友运气不错,这本书我过去看过的,应该能帮得上你忙。”
他转身去找椅子,嘴里仍絮絮叨叨的念叨着什麽:“唉……你们这些小年轻做事情就是毛手毛脚,说了多少次!图书馆的书要认真些对待的,弄坏了或者说弄错顺序了造成结果是很严重的!我之前和谁说都不听,看吧,不听总是容易出事……”
我停了停,配合着坐下来时,有些好奇地多问了一句:“是说图书馆规则写的那条嘛?”
小老头本来在自己的书柜旁边忙忙碌碌,闻言抽空转头瞪我一眼:“哦,现在写上去啦?不写上去你们就不听是吧?”
我更好奇了:“您这话的意思,是说这条规则之前没有吗?”
“当然没有啦,”柳重光下意识回我,没好气的反驳道:“要是有的话,你们这群小年轻早早愿意听话,我又何必来来回回的这麽提醒哦。”
“……那,这条规则是什麽时候写上去的,您有印象吗?”
他拿着一只干净的一次性纸杯和半块压缩饼干回来,又莫名其妙看我一眼,“你这个小朋友问的问题都奇奇怪怪的,我都说了之前我一直在提醒,那肯定是在我来之後才有人注意到,然後把要求写上去的嘛……呐,这个给你,这个点过来估计也没空吃饭,先拿着个垫垫肚子吧。”
我老老实实听着旁边小老头的一堆碎碎念,盯着那半块明显不是来自自动贩卖机的压缩饼干,漫不经心地随口又问:“这东西吃多了劳累肠胃,我去食堂帮您弄点热食吧。”
小老头又飞快摇头:“诶,不要不要,食堂东西不干不净的,我都不爱去呢,你也要尽量少去。”
就这麽一会功夫,他已经很自然地接走了我手里的那本书,直接开始检查里面的问题了。
我拿起半块饼干,又轻声问:“老师,您把这个给我了,您吃什麽?”
“我一天天坐着不动消耗不了多少,你们年轻人运动量大,拿去吃嘛。”
我没再说话了。
半块压缩饼干放在旁边,一次性水杯散开热气氤氲,稍稍模糊了老教师紧蹙的眉头。
他看起来实在太正常,正常到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程度,更像是个不属于规则怪谈丶而是某个普通学校里的老师。
我看着他的侧脸,此前在图书馆倏然升起的那个念头渐渐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学校自身没有提醒养料的义务。
可是……如果那些提醒,那些让人可以多喘一口气丶甚至能让人寻找到求生方向的规则本身,本身就不是学校主动展露出来的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规则,那些要求,就和这老教师正在专注检查的旧书一样,并非从学校自身酝酿诞生,而是来自于他们自身的记忆与经验。
我想,沈栀大概忽略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这座学校里,被一点点修复填满的何止是那张原本空白多处的课表,那间日渐充盈的图书馆。
——有许多人来过这里,拼尽力气,为後来者留下一条求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