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許多事情,是有人相信,才會存在(2 / 4)

小說:看見 作者:柴靜

我們站在小區門口,機器架起來,有點尷尬,路邊剃頭的白大褂師傅從眼鏡上挑眼一看,把手裡的頭一按,繼續理。賣彩票的大姐把採訪車拍得啪啪響:“往那邊停,那邊停……什麼兩會不兩會?別攔著我做生意。”

樓上的大哥帶著他家的薩摩耶犬從我身邊過,我攔著他,他笑:“說這有用麼?”

“不說肯定沒用,你說是吧?”

大哥呵呵一笑搖頭走了,倒是雪白的薩摩耶熟稔地站下,等著我摸它頭。

賣煎餅的胖大姐一向待我熱絡,我奔著她去了,頭一次見大姐扭捏:“嘿你這姑娘,兩會這麼大的事兒,我能說麼?”攝像機一架,她對著煎餅攤的玻璃用手指扒了幾下頭髮,說得我們關不了機:“哎我那孩子,學校收費太貴……”她一開腔,曬太陽的老太太們都圍過來了,一人一句,說藥費不合理,買菜買得心都疼……保姆小姑娘放下手裡的毛線,探頭看了過來,我樓下租房的小夥子也插話進來:“這房價能說說麼?……”

一直到採訪結束,大夥都散了,戴紅袖套的聯防隊大爺還追上來,問我能再對兩會說兩句麼,他要說的是沒人贍養他的事兒,“兩會能不能管?”攝像已經撤了,我手裡只有一個沒線的話筒,但我看著他的神情,說不出拒絕的話,拿著空話筒對著他,讓他說完。這節目在“新聞聯播”裡播了,在節目的結尾,我說:“至於我自己,我對兩會的願望是希望像我父母這樣的人,能更多地從這個社會得到依靠和快樂,因為他們老了,而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像我一樣的孩子。”

幾天後我們按慣例跟拍代表們去農村座談。那是京郊條件很好的村莊。不少代表和媒體,大概有三十幾人,都坐在茶几邊上,桌子上整整齊齊放了十個果盤,花生瓜子堆出圓滿的尖兒,男主人穿著毛衣,裡頭打著嶄新的領帶。

郭鳳蓮拉著女主人的手:“日子過得好嗎?”

我目瞪口呆,這就是她所理解的電視語言——不是她要這麼說話,是她認為電視臺要讓她這麼說,人家坐在那兒也不舒服。申紀蘭從屋子裡出來往外走。我想拉住她問兩句,老太太繃著臉一甩手:“在屋裡拍得還不夠啊。”

當記者這麼多年,沒碰見過這樣的情況,是真羞愧。我們索性把機器暫時關了,跟這幾位代表說:“你們是代表農民說話的,可以在我們鏡頭裡說真問題。”

郭鳳蓮看了我一眼,遲疑著說了一句:“我是關心……今年給農村的這三千億,這個錢能不能到老百姓手裡?”十幾個村支書本來都在一邊袖著手看,慢慢都走過來了,說:“不要大拆大建”;“不要把管理民主當成是用粉筆在小黑板上寫個錢數”……

我看見常青鏡頭搖過去,申紀蘭正在用勁拍郭鳳蓮的肩膀:“鳳蓮,你給老百姓說了實話。”

回去車上,常青說:“這個村子不錯,可以在這兒娶個媳婦兒。”我跟他開玩笑:“你可不要顛覆我對你的看法。”

他忽然說了一句很有稜角的話:“今天不是一直在顛覆麼?”

天安門廣場上記者最多,鏡頭“呼啦”就上去了。

我半蹲著找了一條人縫給錄音把線拉著:“從這邊過去。”

這時,地方臺的同行把他扛著攝像機的同事往後扯了一下:“不要和中央臺搶鏡頭。”我來不及阻攔,那位攝像師已經迅速撤到後面了。這樣的話,大概他常常聽到。

我惶恐,不光是覺得對不住同行,對自己也沒有任何好處——新聞是爭出來的,如果不必找就有人主動等著你採,不用費力就可以問出答案,不滿意他還可以說第二遍,這種新聞,能有多少價值呢?一個代表被二三十家圍著,來不及辨別哪家時,眾聲喧譁裡才能檢驗有質量的問題。晚上吃飯的時候,在“新聞聯播”上看到一個我從沒見過的鏡頭,一張臉大概佔去四分之三的畫面,是貼得太近造成的,還搖搖晃晃。

貼著他臉的是各個媒體的話筒。

這張臉是當時北大中國經濟研究中心的主任林毅夫,在人民大會堂門前,政協會議還有十分鐘就要開幕,他在說:“我的提案是給新農村提供公共產品的問題……”

圍著的記者太多,攝像肯定是被推來搡去,因為晃得很厲害。離得太近了,又是廣角,林的臉幾乎是變形的。一塊看電視的同事端著飯碗樂了:“以前聯播可沒這樣的臉。”

“新聞聯播”的這條新聞還真不短。

電視裡林毅夫正說到:“對農民的房子拆了再建的問題,要聽農民自己的聲音……”

辦公室大家都圍上來,看他怎麼說。沒人再管他佔滿了螢幕、搖搖晃晃的臉。

第四年,我有點不想參加兩會報道了,有媒體採訪我,“你們今年報道哪十大熱點?”

我問她:“你記得去年的十大嗎?能說給我聽聽嗎?”

她笑:“能記住一兩個就不錯了。”

我說:“就像水龍頭一樣,這十天來了我就把它開啟,特別繁華,嘩嘩流。開完會一擰,滴水不漏,到明年再來一次,跟去年已經沒關係了。”媒體倒是越來越熱鬧了,但都在新聞釋出會上比誰的衣服顏色鮮豔,能攔住高官問問題,哪兒人多往哪兒去,管這熱鬧是什麼,生怕自己落下。三八節拍點女代表,平常拍點穿得漂亮的少數民族代表,怎麼花哨怎麼來。三千多記者一起,大清晨冷風裡排成一個大方陣,長槍短炮,還有很多人架著梯子站在上頭舉著鏡頭,等著代表委員從車上下來,呼啦啦圍上去,一邊圍一邊有同行低聲問我:“咱們採訪的這人是誰啊?”

有天下了雨,政協委員都從北門進了,記者沒法在這個門停車,只能走路到正門。長安街沿線,一會兒一個,連傘都沒有,淋得透溼。

第二天是雪,早上洗完頭沒幹透,剛出門,髮梢上都是冰凌子。這次車停在廣場西邊,得走過一整個廣場到東門,地上全是水。四百米走過去,鞋和褲腿都溼了。等捂幹了,又得走回去。

第三天是風,五六級的風,一冬天也沒那麼冷過。我學了乖,穿上羽絨服和棉鞋,大圍巾裹著臉。回頭跟同事說話,嘴都凍得擰一塊了,張不開。

這次廣場空空蕩蕩,連站崗的都找個地方待著了。

只看見不知哪個臺的姑娘,拿著話筒在出現場。她把大衣脫了,沒地兒放,夾在腿中間,就穿了一件白色西裝,裡頭一件紅襯衣,話筒一看是為兩會專門備的,套了紅絨。

“三月的北京……”她剛張嘴,一陣風,話就堵回去了,頭髮都撲在臉上。

攝像戴著大帽子,縮在棉襖裡,大聲喊:“笑一點,重來一遍。”

我頂著大風哆哆嗦嗦地往前走,看著她努力地用手拂著頭髮,兩腿向內彎夾著棉大衣,滿面笑容地說:“三月的北京,春意盎然……”

汪汪再來找我談報道方案,我對她們說:“我不想做花架子。”

她找申勇主任跟我談。我心想,你居然告我的狀。她後來說起早早坐在二樓沙發上等我們的心情:“又怕你到晚了讓申勇等,又怕你到早了讓你等,又怕冷落了你,又不知道說什麼你愛聽,又緊張你能不能透過,又緊張你透過了申勇能不能透過……真是難為了我這樣的小人物。”

哼。

她繼續扮可憐,說自己七年前剛進臺的時候,“土頭土腦,唯唯諾諾,笨手笨腳,又怯又倔,不會討喜,有的人甚至一見我就忍不住會發火呢。”

我再生氣也笑出來,想起小時候有個夥伴叫小胖,回回破廟打鬼偷雞蛋,逃跑時都是她倒數第一我倒數第二,有種相依為命之感。

申勇來了坐我對面,她坐邊上另一桌,託著腮,大眼巴巴地看著,我才知道,她找領導是怕我甩手不幹了。

申勇只說了一句話:“今年全部直播。我們要只想做花架子,就不找你了。”

這一年,我才開始想最簡單的問題:代表是誰?代表誰?兩會是要幹嘛?

有人說:“開了這麼多年會了,還需要問這麼簡單的問題?”

我說:“不信咱們問問自己。我是誰?中央臺是幹嘛的?我們到底要做什麼?”十二年前,央視剛開始做兩會報道的時候,敬一丹是記者,她跟我說過當時第一反應是:“我們還能問啊?”等她成為政協委員之後才發現,“開會並不像電視上那樣整齊劃一,會場的爭論是非常活躍的”。

新聞是選擇的結果,是人來選擇呈現什麼。

兩會不光釋出政府工作報告。代表是來審議報告的,審議本身是審查評議的意思,必要時提出批評和質詢,是人大代表的職責。審議過程中,不同觀點的碰撞是很正常的事,誰對政府工作報告的哪一部分提出意見和批評了?為什麼?贊成者又是怎麼看的?誰的看法更合理?結果會對現實帶來什麼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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