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異地區(2 / 2)

小說:懶人瑜伽 作者:傑夫·戴爾

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滿》一書中關於羅馬的“想象力的飛翔”極大地啟發了我。如果歷史的連續時期被設想為是在分享一個共同的空間,那麼以此類推,對某些地方有時間上的不同的體驗——羅馬、底特律、大萊普提斯、阿姆斯特丹、新奧爾良——也應該以某種形式同步出現。如果連續時期可以被同步體驗,那麼遠方也可以被體會成內在固有。它們或許跟特定的地點相關,但在“心靈的領域之內”,有些體驗——單獨的、原發的、在他時他地的——最後都變成同一個地點同一個時刻的體驗。一切都發生在同樣的時間和同樣的地點裡——至少對於特定的事情,特定的體驗。我們不再需要年表、記敘文或小說,歷史會有其無止境的沉澱——一種對物質的消極考古學。依舊會有懸念(實際上,除了懸念別無他物),但是沒有文字。

就在我坐在這裡寫這些的時候,考帕農普楞寺就在那裡,在它所在的地方,在它已經停留了幾百年的地方。如果它就在那裡,那麼我也就在那裡。當然證明這一點的唯一辦法就是,回到那裡。如果我真的回去了,我會發現自己坐在那裡,或者四處閒逛,啜飲瓶中的水,做著難懂的筆記。與此同時,又有什麼改變了呢?在佛的眼裡,沒有。在我的眼裡,也沒有。

據此我得出結論,黑巖城這個臨時城市就在那裡,我也就在那裡……

為什麼?因為奧登《偵探故事》的詩句突然有了極好的意義:因為它是我的家。

黑巖城像一個巨大的馬蹄,相當於鐘錶上從兩點鐘方向到十點鐘方向,以火人為中心點,指標(如果有的話)會移動。在由時間定義的空間之下,你總是可以準確地知道你在哪裡。從中央露營地(六點鐘方向)到火人之間,半英里長的路燈點亮的大道橫貫在盆地之上。白天,路燈都熄滅了,這條大道既讓人想到古羅馬廣場的聖道,又讓人想到未來的考古遺址:人類文明的藍圖一閃而過。每天黃昏之前,一小隊掌燈人會舉行一個莊重的儀式,點亮這些路燈。火人通常是燃燒之夜的主要廢棄品,但這種富含儀式感的點燈卻點亮了不同的火焰:持久、前行的文明之火。

太陽已經落山。黑巖城的路燈正被點亮。我們在自己的營地,準備迎接寒冷的夜晚。當人們興奮的吶喊聲和歡呼聲響徹整個城市時,我們正在往外套上縫電光線。塔米和約翰在他們的遊藝車上,大喊著讓我們過去。叫喊聲越來越響了。從遊藝車的頂篷,我們看到整個城市綿延數里。它的東北是一望無垠的盆地,正東是一片山脈,在它們上方暗藍色的夜空中,是已經升起來的大如銀盤的月亮。

從琅勃拉邦(7)開往萬榮(8)的巴士蜿蜒前行於高高的叢林之中,叢林的大部分我們都看不見。雨季剛剛開始,旅途的大部分時間內,群山都籠罩在陰雲之下。偶爾太陽會露個臉,而叢林會在我們原本以為只有薄霧、細雨和天空的地方顯現出來。

幾個小時後,我們在一個叫作卡西的小鎮停下來吃午飯。我們走下車,四處張望,儘管周圍可看的東西並不多。最值得觀看的東西反而是我們:一大群孩子跑過來,看著我們笑,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友好的話。天氣十分潮溼,像是在下雨。一隻蝴蝶落在旁邊的馬路牙子上,灰暗的翅膀垂直地緊閉著。圍在我們身邊的一個小男孩指著蝴蝶笑了,我們也笑了——是的,蝴蝶!——就算這樣,卡西這樣的地方,也沒有什麼值得看的。男孩把手靠過去,蝴蝶張開了翅膀——溼潤的幾乎是黑色的藍翅膀。每片羽翼上都有一個銀色的月亮,還有散落的星星。蝴蝶收緊翅膀,再一次露出灰棕色的側面。男孩又動了動手,我們又瞥見了一眼那像撒著星星的藍色太空。它彷彿是從“航行者”或“哈勃”傳回來的畫面:印在微小生物羽翼上的宇宙圖。

誰還記得火人被燒的那個瘋狂夜晚?你不是記得它,更像是你的腦袋始終燃燒著那段經歷。你的一部分就在那裡,還在等待它再次發生。我們在沙漠裡待了五個日夜,火人總是在那裡,沉默,不做任何評判,星期六那一天,一場大火來了。綠色的鐳射燈在空中來回掃射,讓我以為是在室內的酒吧裡。同時,我還以為遠方的燈光——黑巖另一端營地的燈光——是來自拉斯維加斯的郊外。我把這兩種想法摻到一塊,我覺得自己是在一家叫作“拉斯維加斯郊外”的大型酒吧裡。一隻霓虹蝴蝶閃過夜空,後面還跟著一群電光線鱈魚。一顆彗星或是流星雨劃過幾百英尺的高空,火人開始燃燒。突然之間,一切彷彿捲入了興登堡飛艇(9)遭遇的大火一般,所有人都徹底瘋了。薩拉說,“你說火人是不是被大火吞沒了?”我覺得“吞沒”這個詞從來沒有用得這麼恰當過。實際上,到處都被火焰吞沒了,到處都是赤身裸體的人,圍著火焰,一切都在瞬間被別的東西吞沒,就連沙漠,也被上方的蒼穹吞沒。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又像是世界伊始。

第二天,被震住的寂靜籠罩了盆地。人們已經開始離開,城市開始消失。二十四小時內,它將消失不見。只有沙漠依舊。我在盆地上漫步。火人曾經站立的地方,只剩下灰燼和仍在冒煙的木屑。人們把一些東西扔進灰燼之中。我想起多年前讀到的一句話——“焚燒你所崇拜的,崇拜你所焚燒的。”——我發現自己再次流淚了,這是我一週內的第三次或是第四次流淚。它們是察覺的淚水:我察覺到我已經抵達了某個前沿的地方。甚至好像感覺我正在接近這個新生的自我。然而,我記起了其他的情景——比方說,第一次參觀索姆河的公墓時——我也曾經抵達過人生的制高點。所以,為什麼這些灰燼如此深地打動我?

從來沒有任何東西像火人一樣讓我深刻地明白了一個真理,它理解起來那麼容易,做起來卻那麼難:給予即是獲得。因為黑巖城沒有買賣,人們經常會認為以物易物替代了現金。以物易物,其實只是一種不怎麼高效的交易方式而已。火人節有不同的東西——禮物經濟——在運作。而生活,人們常說,其實就是給予與收穫。但是最高層次的生活,應該是給予與給予。多年之後,在巴厘島,我參觀了烏布莎麗健康度假村。創始人的名字我記不清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記得一塊匾上寫的紀念他的內容:“沒有人會因為給予而貧窮。”在黑巖城,每個人都因給予而變得富有。

這並不是這些灰燼如此打動我的全部原因。那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電視新聞經常充斥著冒煙的灰燼影象:在長期持有的狂熱民族主義的不滿之下,科索沃的許多房屋化為灰燼。阿爾巴尼亞人的家園,先是被四處搶劫的塞爾維亞人焚燬,幾個月後,復仇的阿爾巴尼亞人點燃了塞爾維亞人的房屋,火勢又蔓延到他們自己的房屋。另一方面,熊熊大火又代表了進步,說明歷史可以改善,雖然是在灰燼之中;而在這裡,在沙漠之中,它意味著,文明終將變成什麼。

在西薩查那萊的那天早晨,我正在考帕農普楞寺的佛像前閒逛。太陽依舊在樹林之間燃燒。四處是鳥兒的鳴叫聲。佛像的神情如此安寧,我有一種想要下跪的衝動。我抑制住了,但當你被深深感動的時候,又能做些什麼呢?在這樣的時刻,我們能做的姿勢實在有限。什麼能取代它們呢?我們還有新的姿勢、新的方式表達對優雅及美麗的渴望嗎?

尼采感到疑惑,在他預言中的上帝死了的時代,什麼樣的場所適合人們冥想與沉思。教堂?不行,它們全都被基督教弄得黏黏糊糊,就好像下跪這個動作一樣,被玷汙了。我沒有下跪,但不知道做些什麼來代替。太陽就在那裡,佛就在那裡,我也站在那裡,安靜地,努力地遏制紛紛擾擾的思緒。我還滿腦子想著尼采,想著他說的,祈禱是為愚蠢的人們發明的,給他們找點事做,防止他們煩躁不安、製造事端。在神聖的場所,也許這就是現代相機的功能:給你找點事做。當然,我沒有相機;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在那裡。

不過,祈禱的姿態不會這麼輕易被拋棄。看著安寧的佛像,我想起,在我之前提到過的人生中那個冗長陰鬱的時期,我是如何沉淪於失望和悔恨之中,什麼事都是一籌莫展。有一天,我發現自己正在去往國王十字站的地鐵上。我要去參加一個期待了好幾個星期的聚會,等到了皮姆利柯站(10)的時候,我又害怕去那裡了,只想回到家,一個人待著。我下了地鐵,穿過站臺,乘上下一趟回南部的地鐵。等地鐵開到史托維爾站(11)的時候,我又覺得自己待在公寓裡是如此可怕,我又踏上了去北部的地鐵。就這樣,我在維多利亞地鐵線的地鐵站之間往返了許多次。如果有精神病醫生在觀看監控錄影的話,肯定會得出結論,說我馬上就要臥軌自殺。但我沒有,我只是上上下下,直到最後,我終於(我已經成功地往北坐到了華倫街站(12))找回了足夠的自制力,上了向南行駛的地鐵,閉上眼睛,坐在上面。地鐵疾馳在隧道之中,我睜開雙眼,看見對面黑漆漆窗子上自己的影子。只是為了讓自己鎮定下來,為了讓自己回到家,沒有去想上帝或靈魂拯救,只想著我的公寓能提供的東西(電視、沙發、啤酒),我也採用了經典的祈禱姿態。我低下頭,雙手在面前緊握。在別人看來,我肯定是非常虔誠的,甚至是平靜的。

而此時此刻,我凝視著火人所在之地的餘燼。我處在人生的頂點,這種感覺並不陌生:這是讓你的整個人生看上去值得的時刻之一,因為它將你帶領到了這裡,帶到了這個時刻。如果有選擇的話,我會非常快樂地將人生重走一回,什麼也不改變。哪怕是在新奧爾良從安吉拉那裡染上衣原體病菌,或者丟失太陽鏡(當時我還沒有弄丟它,並且我十分自信——我正戴著它!——永遠不會弄丟它),還有其他我想不起來的片段(最終肯定會想起來的),我都不想改變。在這種情形下,某種祭品是必須的。因此——雖然這個舉動有些荒誕,卻也讓這一切更加理所應當——我把我的粉紅色羽毛圍巾放在餘燼之上,看著它慢慢地被火焰吞噬。

在可泰(13)遺址附近的臥佛寺,佛像的損毀程度特別令人震驚。它們就像是X光,依舊處在由時光本身製作的過程之中。走姿佛像的左臂肘部以上全都不見了;膝蓋以下,右腿只剩下一條筋腱與大腳相連。它只是雕像的鬼魂,那麼黯淡,那麼破舊,就好像弗蘭瑟斯卡·伍德曼(14)照片中的她一樣。佛好像要走出——或隱入——那一面支撐並框住他的牆。

在火人徹底被火焰吞沒之前,他的一個膝蓋掉了下來。他突然向前傾倒的樣子,就好像他馬上要走出大火,走出那定義他併成就他的大火。

(1) Peter Lamborn Wilson的筆名,1945年生於紐約,美國著名無政府主義者,政治及文化作家,評論家及詩人,因首次提出臨時自治區的概念而聞名。

(2) Nowhere在此意指什麼地方也不是的地方。

(3) 建於九世紀之賽朗度拉斯王朝,為目前全球大乘佛教最大最壯觀之聖地。

(4) Si Satchanalai,素可泰的陪都,現存遺蹟分為東西兩個組團。東部組團主要包括高棉國王七世統治時代的建築和“中央寺院”遺蹟。西部組團包括在長方形範圍內的九處遺蹟,其建築風格多種多樣,包括斯里蘭卡、緬甸、高棉和泰國本地式樣。

(5) 布羅茨基(Brodsky,1940—1996),俄羅斯裔美國籍詩人,198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6) Her/His Majesty's Ship的首字母縮寫,意思是“陛下的船”。

(7) 琅勃拉邦(Luang Prabang),位於寮國北部,是古瀾滄王國的首都和佛教中心,1995年被聯合國錄入《世界文化遺產》,被夢想家們稱為“失落的天堂”。

(8) 萬榮(Vang Vieng),寮國一個著名的休閒旅遊地,山清水秀,民風純樸,中國遊客稱之為“小桂林”。

(9) 1937年5月6日,“興登堡”號飛艇在一場災難性事故中被大火焚燬。這艘大的飛艇正在新澤西州萊克赫斯特海軍航空總站上空準備著陸,僅花32秒的時間就被燒燬,起火原因目前尚不清楚。

(10) 維多利亞地鐵線上自南向北的第四站。

(11) 維多利亞地鐵線上自南向北的第二站。

(12) 維多利亞地鐵線上自南向北的第八站,距離國王十字站還有一站。

(13) 可泰(Sukhothai)是泰國首個王朝素可泰王朝的首都,位於泰國中央平原,曼谷以北427公里,意為“快樂的開始”,今天這裡有國家歷史遺址。

(14) 弗蘭瑟斯卡·伍德曼(Francesca Woodman,1958—1981),美國女攝影師,以拍攝自己或女模特的黑白照片聞名,她大多數作品中的人物是裸體的,並且她傾向透過相機的運動或長時間曝光的手法使人物的面孔與環境融為一體,她於1981年自殺身亡,年僅2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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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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