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業未曾錯過她眼底那一絲悠然,那是獵人面對逃無可逃的獵物時的神態。
他咬著牙,看了一眼身後。
她的人就在七八步開外,一排十餘人,坐在馬上,個個手持弓弩。
不遠處,也開始有馬蹄聲靠近,是她那些分頭去追的人,在朝此處與她會合。
徐正業仰面望天一瞬,喉嚨裡滾出一聲不甘不服的笑。
他本領不夠?!
他能走到今日,造就先前之勢,他豈會是平庸之輩?
豈會是被一個區區小女娘踩在腳下的平庸之輩!
他眼底的不甘之色翻騰著:“……你於汴水設伏,所憑不過上不得檯面的奸詐手段,又算得上什麼本領!”
卻見少女絲毫不曾被激怒,心平氣和與他道:“戰場之上,除了勝者生,敗者死,何來不變的規矩?贏了便是本領。”
“你來洛陽這條路,你以為是你自己選的,其實,是局面逼你選的,而這局面,是我造與你的。”
“從始至終,你都在我這奸詐手段的算計之中。”
又大言不慚道:“所以,我的本領可多了,不止是奸詐伏擊,算計佈局,可惜徐大將軍福氣不夠,沒有機會見識到更多了。”
她字字誅心,徐正業反要被她激怒。
激將法無用,他試圖換一種方式。
“……你當真以為拿我的首級表了忠心,從此便能得明後器重信任,可保常家富貴榮耀長久嗎!”
“你錯了!明後多疑陰毒,一直待常闊心存猜忌……更何況你此前曾在京中公然逼迫她下旨斬殺明家世子,任憑你再如何為她賣命,你們常家也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話到此處,他眼中迸出真切的恨意:“明後根本不配不堪做這大盛江山的主人!她精於算計,陰險冷血,野心勃勃,踩著一雙兒女的屍骨登上皇位,然而出身早已決定了她的眼界,她從來都不是、也做不成一個真正稱職的君王!”
“一位明君,首當愛民如子!然其連愛子之心都不曾有,何談愛民!”
“自她登基來,一味與士族爭鬥,心中唯有爭權二字,為此不擇手段,以天下人為棋,使治下百姓怨聲載道,四海離心!”
“我不過是順應人心,欲匡復正道罷了,我何錯之有!”
面對他逐漸激動的神態,常歲寧微皺眉。
“你於江都時,可也曾登城門,不以野心遙望遠處江山湖海,而回頭看一眼城中景象?往日江南之繁榮安樂,是毀於何人之手?是遠居京師的帝王,還是你手中之刀?”
“這便是你的順應人心,你心中的正道?”
“敢問你順應的是何人之心?你所行,是怎樣的正道?”
“明後不配談愛民二字,你便配嗎?”
“你不當問我,你何錯之有。”她看著徐正業,眼神比春日的溪水更涼:“你當捫心自問,自己何對之有。”
對上那雙眼睛,徐正業緊咬的牙關微顫。
“再者,當初明後登基,不也正是因為有你的扶持嗎?”她的聲音很平淡:“歸根結底,你與她本是同路人,又何必自居大義,死到臨頭還要自欺欺人。”
說的通俗些,這背後不過也只是一段過河拆橋,分贓不均,分道揚鑣,因而生怨的故事罷了。
徐正業雙手緊握著插放在溪水中的長刀刀柄,忽而一字一頓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若說身手武藝是為天生奇才,可她當下所展露的,看待事物的態度與無聲間的壓迫氣勢,又當作何解釋?
此時此刻,她帶給他的感覺,竟莫名令他有似曾相識之感,好像很久之前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看到過……
徐正業定定地看著她,似要從她眼中找出藏著的真相。
“我是什麼人。”她複述了一遍他的問題,語氣悠然地答道:“檄文上不是說過了嗎,我乃將星轉世,上承天意,特來殺你。”
“天意?”徐正業忽然笑了出來,勉強將身子站直了些。
而後,他忽而拔刀,水珠裹挾著殺氣,指向她:“滿口誑言,你承的什麼天意!”
那少女依舊穩坐馬上,似笑非笑道:“我以我為天,我意即天意。”
“所以,我想殺你,便是天意要殺你,分明是實話,怎會是誑言呢。”
“……簡直狂妄至極!”徐正業一雙猩紅的眸子裡,忽然現出一縷興奮之色:“但很好!看來,分明你我才是同路之人!”
能說出“我以我為天,我意即天意”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者,豈會是安分守己愚忠之輩!
今日縱然他死,明後這江山,必也不可能安穩!
他忽而仰天大笑起來。
而後,在水中踉蹌上前兩步,手中刀近乎要抵到常歲寧身前:“……我此刻可高看你一眼,你可敢與我堂堂正正分出個勝負!”
“敢啊。”
常歲寧笑了一下:“但我今日累了,看在同為武將的份上,願意聽你說這些臨終之言,已很給你體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