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飛灰

一干人馬看著那邊忽地大雷霆,頓時面面相覷,皆是不敢出聲。王五六趕上前勸道:“韓縣尉,眼下火勢正盛,那些娼女怕是沒了活路,何必搭上自家弟兄的性命,回頭再擄些女子便是了。”

啪!巴掌落在王五六的臉頰,韓堇陰冷地看他一眼,厲聲道:“一群廢物!”

隨後面色獰惡,奔著步卒們大吼:“還不去找桶索、唧筒!今夜暖翠閣若是焚燬,有一個算一個,你們都別想活著!”

聲音方落,道道身影趕忙散去。

夜風陣陣,火勢陡然旺盛了幾分,已然燒上樓閣。韓堇來回走動著,時不時看向院門,某次回間看到這一幕,氣息登時短促。

這時一步卒拎著水桶慌了神地跑來,卻不慎絆倒在院門,桶裡的水灑了一地。

韓堇目眥盡裂,撲上前狠踹他一腳,叱罵一聲“廢物”,跟著拽起地上還餘半桶的水,衝自己當頭澆下,隨後咬著牙,急如星火似的奔進暖翠閣。

正提著唧筒趕到的劉阿大與王五六看得一陣瞠目,疑惑片晌,劉阿大對王五六問道:“你負責暖翠閣,這裡面有什麼珍奇玩意,他竟肯自己捨命去救?”

“哪兒來的珍奇玩意……”

韓堇赴險如夷似的一頭扎入,到得樓閣時,他一邊避開幾處洶湧的火焰,一邊撲打衣物偶爾燒著的火苗。

隨後目光環伺一圈,最終定格在不起眼的角落,見到那邊的情況,面色頓時一喜,忙不迭地湊去,卻未察覺樑柱的陰影裡,緩緩走出了幾位手持飛刀的女子……

暖翠閣外面的火勢愈兇猛,遠遠得,大火攀咬著錯落的建築自下而上延燒,樓閣撮尖便彷彿火中迸新生的花朵。過得一陣,暖翠閣傾塌,漫天聲響裡,花朵凋零,焚作飛灰。

更遠處,躺在縣尹宅邸盝頂上的姜麗目光淡淡地瞥向下面。三十來步卒尚未得到縣尉號令,也不知該如何處置眼前一群夜聚的秀才儒生,只得大眼瞪小眼地靜待一旁。

“這些文人儒士有甚保護的,看著羸弱,卻沒幾個是省油的燈。”想起朱重二的話,姜麗嗤之以鼻,倒是縣衙那邊竟無人上前管束百姓,著實令她意外。

這時遠處明火逐漸黯了下去,餘燼嫋嫋,溫熱熱的氣流吹到這邊,姜麗望了那邊一眼,隨後看著夜空,雙眸眨了眨,忽的記起前朝不可考的詩作:

“一團茅草亂蓬蓬,驀地燒天驀地空。爭似滿爐煨榾柮,漫騰騰地暖烘烘。”

……

另一邊,守城士卒小靳坐在譙樓,目送同僚們換上甲冑,奉令趕往北街拱橋,他則與另一個今成親六日的同歲少年被長官留下看守城門。

過得一陣,夜雨方收,寒風凜冽。

這時成親六日的少年衝小靳雙手作揖懇求著什麼,小靳遲疑片晌,搖頭後又點頭。那少年見狀嘿嘿一笑,連忙拜謝,隨後便匆匆溜下譙樓,趕回家去抱俏婦人了。

待同伴走後,小靳打算燙上羔兒酒暖身,回頭卻望見縣內一角明火忽閃。末幾,火焰轟然大作,滾滾黑煙沖天而起。

見得這一幕,小靳下意識地澆滅銅斝下的溫火。

隨後愣怔著想了想,起身走到一旁尋出某同僚換下的長袍,從縫進右衽的布袋抓來一捧甜杏仁佐酒。藉著冷酒下肚,小靳暗自喟嘆:“連著兩起火勢,香軍未至,定遠已是徹夜難寧了啊。”

言罷欸著聲,自顧地吃上一碗酒,倚在牆面哼起曲兒:“酒謫仙強,劉伶繆。笑豪來鯨吸,有甚風流?聊復爾,無何有。醞釀潮紅春風透,興來時付與觥籌……”

樂律伴著夜風,捲入城外黑潦似的遠方,卻在這時,一道黑影陡然立在他的面前。

尚未看清那邊的面孔,溫和笑聲已然輕輕響起:“勞駕了,煩請休息幾刻。”跟著充沛的力道貫著勁風霎時斬落,小靳只覺脖頸一麻,腦門暈,視線裡景象混沌,隨之黑了下去。

朱興盛順手將其扶倒,罩了長袍在他身上,隨後目光越過鱗次櫛比的房屋,眺向落了正倉三里地的義倉。那邊燈影憧憧,隱約見得有三四輛馬車從拱起的倉門直奔這邊而來。

過得半晌,車馬轔轔漸漸入耳,朱興盛走下譙樓,抬眼看著自東街義倉走岔路趕到南街城門的阿爾希德一行人。

他們一身甲冑,各自駕著車輿疊了六層貨箱的馬車,眼神分明得緊張。當阿爾希德看見朱興盛的身影出現在城門前,頓時舒緩似的露出笑意,搖著手衝這邊招呼。

近時,他勒住轡靷,隨後在馬兒一聲輕嘶裡,縱身躍到朱興盛面前,笑道:

“朱小哥,你失策了啊,今夜最為趁手的地方反而是義倉,你那幾招先手與後手到底是難以見著了。”

朱興盛疑惑地看他一眼,隨後稍一琢磨,搖頭笑道:“倒是我高看了這縣尉的性子,小覷了他的權柄。”

“欸……”阿爾希德聞言,頓時嘆道:“朱小哥這般心思當真少有,我等只瞧看到的,倒不如朱小哥看得透徹,難怪今夜諸事皆在掌握當中。”

說著他拍拍身上的布面甲,縱意笑道:“我等潛入庫房換了甲冑,可趕到義倉卻見得守備空虛,只有幾個甲士與倉官剛剛煮上乞馬粥……之後自然沒用去多少力氣。”

話到這兒,阿爾希德看了眼身後的馬車,復又看向朱興盛,有意無意似的說道:“目前帶出來兩萬石糧食,當撐得住三千人半載有餘的口糧。”

朱興盛默不作聲,隻眼含笑意將他瞧著。

阿爾希德窘然地摸了摸鼻子,過得片晌,朱興盛的聲音傳過來:“你倒是與你那莊主同心同德,眼下不講這些……義倉裡還有多少糧食?”

阿爾希德輕欸一聲,面色又坦然起來,隨後應道:“約莫萬石以上,小哥是要作甚?”

“達則兼濟天下……”看著那邊迷惑的神情,朱興盛搖頭笑了笑,阿爾希德先前幾番行事算得上謹慎,可心思到底不似李善長那般深沉,這般作想著,隨口解釋道:

“世上向來沒有不透風的牆,今夜的禍患總歸是有的,來自一方的矛頭需要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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