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廊另一頭又傳來新一陣急促腳步聲。
成辛以只顧著想捂暖她的身子,沒馬上抬頭。但很快地,那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陣猛烈疾風向他襲來。
他回頭,同時下意識先把方清月護在身後,但再要抵擋已來不及,那如鐵錘般的巨大拳頭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臉。
火辣辣的疼。
齒根受到蠻力撞擊,嘴角感受到皮肉撕裂,他用舌頭抵住腮,忍著噁心吞下自己口中的血,從地上爬起來,轉頭確認過方清月沒有因此受到牽連,把她抱到一旁連排座椅上坐穩,才又站起身,轉向氣喘吁吁的來人,毫不猶豫回手,還出同樣力道的一拳。
賀暄的頭帶動身體一併歪倒下去,姿勢滑稽得像個小丑。但很快地,沒有任何停頓,他也重新爬起來,面色紫青浮腫,雙目眥裂,和成辛以一樣顧不上嘴角的血,淒厲嘶吼一聲撲上來,雙手眼看就要來掐成辛以的脖子。
成辛以和賀暄不是沒有打過架,小時候他們都是又淘又直的性子,有時看場球都會打起來。兩人一個練拳擊,一個練擒拿,長大之後還曾打趣說要找機會認真較量一回。可此時此刻成辛以根本沒有心思跟他鬥拳腳,他只想讓方清月的身子暖和過來,只想讓她好起來。
他一個側身避過勁勢,反擒住賀暄梆硬的胳膊,膝蓋頂起,直接借力打力將他背壓在牆上,吼道。
“你他媽冷靜點!”
賀暄的臉被壓在牆皮上,面頰變形,嘴裡出接近野獸般的鳴叫,音調冗長,盡是悲哀。成辛以能聽到他牙齒的磨動聲,一絲哭腔從他喉嚨中被擠壓出來,隨之一併擠出的話幾乎難以分辨。
“……你他媽最好直接打死我……不然就是我打死你和你女……人……”
“人”字尚未完全出口,成辛以一拳重重擊在賀暄後腰。後者被劇痛卡住嗓子,鼻樑歪扭,口中噴出涎沫。
“你他媽是不是瘋了!”
成辛以怒吼。
“你他媽腦子是不是有病!生這種事是任何人想看到的嗎!究竟是誰做錯了!”
但這話卻像開了某個開關,賀暄倏然間猛地從牆上彈了起來,竟憑蠻力掙開了成辛以的壓制,儼如一頭笨重但兇悍的海象,嗷嗚大叫著,一個猛子翻騰著身體,轉身揮肘狠狠撞在成辛以肚子上,血紅雙眼怒睜,又揚手一拳直奔他的臉。
“錯!錯!錯!你他媽就知道對錯!那你知道你錯在哪兒了嗎!”
“如果現在躺在那裡面的是方清月,你還能這麼高尚地來評判誰對誰錯嗎!”
“你他媽再說一遍!”成辛以惡狠狠去揪賀暄的衣領,揚手又是一拳。
但賀暄像磕了藥一樣,力氣不知怎麼就大到離譜,生生受了一拳後竟毫不避閃,蠻力掀翻他,揪著他的衣領徑直撞上對面牆壁,牆上用來固定告示板的鑲邊玻璃框出震天響的哐啷聲,碎玻璃狼狽喧譁,砸在地上。
力道太重,成辛以一時被撞得眼冒金星,耳邊嗡嗡震盪,腦後劇烈刺痛,似有冰涼液體沿著頭皮向下流到脖子和背上。但他仍舊緊緊揪住賀暄的衣領不放。
其他同事聞聲再度出來攔阻,但賀暄的力氣彷彿一瞬間脫了生理極限,幾個人高馬大的男刑警合力一時竟都無法拉開。賀暄死死卡住他的脖子,勒得成辛以幾乎氣息驟凝,意識模糊,只能看到他血一般猩紅的瞳孔,幾近癲狂的嘶吼聲衝撞耳膜。
“姓成的你他媽就是個自大的混蛋!你他媽根本就沒有同理心!你他媽永遠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居高臨下來評判我們,就因為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你從來沒體會過愛而不得是什麼感覺!所以你覺得你有資格說誰對誰錯!”
“去他媽的對錯!”
“去他媽的對錯!”
“愛才重要!”
“只有愛才重要!你明不明白!”
——
——
高相國等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拉開賀暄,把人押走了。成辛以腦子裡嗡嗡的,喉嚨又疼又脹,來不及喘勻氣息,手腕用力頂住牆壁,蹣跚著撐起身子,想去抱方清月。她肯定嚇到了,他得保護她,他不能允許自己再一次不在她身邊了……
可轉過身,卻現只有他的外套和毛衣留在原地,座椅上空無一人。
方清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
雪又下起來。
一片接著一片,凌亂紛雜,冰冷刺骨。成辛以沿著一樓走廊狂奔,嗓子裡第一次湧上血腥氣味,後頸流著黏糊糊的血。走廊盡頭是警隊後門,門虛掩著,他衝出去,便遠遠看到了她,瘦瘦小小一個,赤著腳,正踉蹌跑上再次開始落雪的臺階,步伐匆忙慌亂,凍得青的手捂在雙耳上,彷彿後面有看不見的鬼魅在追,單薄衣衫被狂躁寒風吹起,紗布下的凌亂長如青灰天幕下悲慟翻湧的黑色海浪。
但那臺階再往上便沒路了,那前面是幾米高臺。他的喉嚨被賀暄掐到青紫,嗓音像灌了濃酸,竭力嘶啞著喊她的名字,奮力狂奔上去,用盡全身力氣,想攔住她,阻止她繼續往前跑,就像兩年前從半人高的地鐵站臺之下把她拉回懷裡。
“方清月——”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這一次他沒能做到。
只差一毫,他只差一毫就能抓住她的衣角。但毫無辦法。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誓要保護一輩子的人,如同一隻斷了翼的鳥,毫無停頓,甚至沒有出一點聲音,直直歪倒下去,就在他眼前,在臺階上消失了。
那是開端。
也是輪迴。
那是成辛以人生中唯一一場噩夢的開端,也是唯一一場清醒的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