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宗罪三

五十嵐千羽是一名極為有耐心的欲肉術士,他從不擔心自己無法達成目的,因為他總能窺見人們隱藏在心底的慾望,然後加以利用。

在他心中,椎名浩二在端起酒杯的那一刻就已經完全落入了他的掌控,他要做的就是等待慾望的酵,等待靈魂的腐化。

在等待期間他並不願意浪費寶貴的時間,所以他決定獨自去完成一項七宗罪的收集。

這個世界是相對的,一切都能尋找到對立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或許是世界的平衡,有人夜夜笙歌聲色犬馬,自然有人與世隔絕碌碌寡合。

五十嵐千羽手中握著一座小小的雕像,代表著懶惰的貝爾菲戈爾面容扭曲,雙手交叉在胸前,像是抗拒著外界的一切。

行走在代代木的五十嵐千羽感應著手中微微燙的雕像,直到他來到一座像是許久未曾打理的住宅前,雖然地處於富人區但這棟住宅卻雜草叢生,前院中的竹林已經將所有道路遮蔽。

“我不能為這個世界貢獻什麼,但也沒關係,人類本來就是孤獨而脆弱。”用鉛筆在黃的紙張上寫完這句話後,松山俊介就扔下了筆繞過屋內滿地的垃圾躺在已經被磨得凹下去的榻榻米上。

視線中被蛛網包裹的時鐘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停止了走動,但松山俊介還是靜靜看著。

上個月買的納豆已經吃完,不如今天就去死吧。

沒有人會在意,沒有人會知曉,六十八歲的松山俊介在這棟屋子裡已經獨自度過了五十多年,他隱約還記得自己有個妹妹,但所有人都死了,除了一無是處的自己。

這所房子,隨著家庭成員的離去,成了一座包裹著美麗回憶的空殼,也成為了松山俊介生命中僅有的世界,除去每月一次的購買生活必需品,松山俊介每天都在這棟住宅中度過。

存放納豆的盒子將每一處落腳的地方都覆蓋,腐爛的果皮已經滋生出黑色的小蟲子,除了身下的榻榻米,這裡早已成為垃圾的海洋。

松山俊介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不再做任何多餘的事情,除了垃圾他不再創造任何東西,就連剛剛寫下的遺言都花費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他已經忘記了握筆的感覺,就連那些字他都要思索許久才想得起的模樣。

在父親,母親,妹妹都去世後,松山俊介的時間就永遠停滯在了這棟房子裡。

當處理完葬禮後松山俊介獨自回到這棟住宅後,他不再打掃垃圾,不再收拾任何東西,因為沒有工作僅憑父親留下的遺產在這個世界上獨自生活,在人均消費十二萬的東京,他每月只用五千日元,他並不喜歡納豆但那是最便宜的食物。

他和父母的關係並不好,因為身為政府官員的父親總是對家中長子格外嚴厲,他強硬地要求松山俊介必須考上符合身份地位的大學,松山俊介所在的私立學校裡,每個人都是精英學霸,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似乎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

但這對松山俊介來說並不容易。全班都考上了日本最好的幾所大學,只有他第一年落榜,第二年還是落榜,連續很多年,他仍沒有考上符合“精英”定義的大學。

松山俊介最終選擇了放棄,他開始酗酒,因為他不想再讓自己去思考“自己在社會的價值”。

他也曾在清醒時想過要振作起來,要好好生活下去,但在日本,人生岔路口的一次洩氣,就可能永久錯過正常的生活軌跡,一旦一個環節出錯,永遠都將被社會的時鐘甩在後面。

曾經所有人都狂奔著衝入東京,如同草原上追逐的獸群,只是沒有人覺得自己是食物,但就連太陽也終會有一天燃燒殆盡,這世上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

狂妄的人類總會不切實際的幻想輝煌永不落幕,千年的羅馬人如此,千年後的日本人同樣如此,後來貫穿整個時代的洪流開始冷寂,整個日本陷入了“失去的二十年”。

沒有什麼東西是不需要代價的,如夢如幻的泡沫經濟的結束讓全日本社會壓力陡然增大,社會節奏也越來越快。

學生只有考上好大學才能找到好工作,而每天乘坐半個小時地鐵的社畜們,哪怕四十五度高燒也得為了保住工作拼命加班,那些前輩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飯碗被年輕的後輩們搶走,整個日本像是在進行一場跑步比賽,那些落後的人就會被拋棄,只能遠遠看著別人向著未來奔去。

這種壓力不僅僅讓日本每年有三萬多人自殺位居全球自殺率最高的國家,也催生出了數量龐大的啃老族,環境的影響讓絕大部分日本年輕人都無法像他們的父母那樣越上一輩,與昭和男兒相對的是平成廢物。

“就這樣算了吧。”當這個念頭第一次出現在松山俊介的腦海裡,他有些抗拒,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不斷開始思考自己是否還有必要再這樣痛苦地活下去。

他想過自殺但又不敢嘗試,活著也僅僅是為了活著。

當他陷入無法自拔的矛盾中時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讓他找到了另一條途徑,相比於不成器的長子,嚴厲的父母更疼愛優秀的妹妹,在收到早稻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時,一家人決定去旅遊,當然“一家人”並不包括某個因為找工作四處碰壁的人,松山家不承認無能的人。

當松山俊介接到警方電話時,出現在他腦海裡最多的想法居然是終於沒有人會打擾我了。

為了促進消費緩解經濟壓力日本銀行的利率低得驚人,但就算如此經歷過泡沫時代的人們已經不再信任投資,他們還是把錢存放在了最為安全的銀行裡。

松山俊介也不例外,他接收了父母留下的所有遺產,除去存款,住宅,所有的東西都被他兌換成了金錢存在了銀行。

雖然松山俊介得到了一筆鉅額遺產,但他已經喪失了進取的慾望,沒有任何投資,沒有任何收入,他只想活到留下的這筆錢用完的那一天。

“你在等待死亡嗎?”五十嵐千羽並不在意腳下的垃圾,他踩著“咯吱咯吱”聲出現在了松山俊介的面前。

“對。”松山俊介十分平靜,他並不畏懼死亡,日本傳統死生觀中,死在前,生在後,生死同重。如此,生死關聯,在死的覺悟中體會生的艱難,於生的光景裡淡漠死的恐懼,死便成了生的延續,但松山俊介卻並不是因為這一點,他只是想完成本該多年前就完成的事情。

在日本有個習俗叫夾白骨。親人的遺體在火化後,葬儀人員將會來通知家屬裝骨灰,他們會推出一個小桌子,上面是除了胸腔骨架已經被燒成小碎塊外,其他部分的骨頭基本完好的人體骨骼。然後家屬們男左女右,兩人一組,一人用筷子夾起遺骨,傳遞給另一人,然後將其放入骨灰罐中。

松山俊介作為最親的人,是最後一個夾起頭骨放入骨灰罐中的人。他清楚地記得在那場死者儀式中,在他夾完最後一塊頭骨後,葬儀人員便給骨灰罐套上了金色外套,隨後唸了一段時隔幾十年他依舊記得很清晰的話語。

“逝者便如枯草般,重歸土裡,等待下一次的盛放。”

他想或許自己在那個時候就已經不再畏懼死亡,這麼多年只不過是在準備,太年輕就死掉的話,未免會給別人增添疑惑的,相比於老人,年輕人的逝去總會無形中給人更多的悲傷,因為前者人們在某個時間點就下意識做好了心理準備,哪怕素不相識松山俊介也不願那些將會處理自己身後事的人們產生太多鬱悶的情緒。

他不需要別人對著他說“真是可惜,明明那麼年輕。”他想要安靜地離開,所以他等到了現在。

“你打算現在就去死嗎?”五十嵐千羽四處打量著,眼中饒有興趣。

“對。”松山俊介並不反感這位在他人生最後時刻前來打擾的年輕人,他痛恨的從來都不是這個世界,他只是沒有與自己和解。

五十嵐千羽注意到了櫃子上沾滿灰塵的相簿,小男孩正牽著小女孩的手,身後是不怒自威的父親和麵帶笑意的母親。

松山俊介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父親,母親,妹妹,周圍的鄰居全都死了,已經沒有人認識我了。”

五十嵐千羽走了過去將相簿取了下來吹了吹上面的灰塵,縱使是他也很難將照片裡笑容活潑的小男孩和麵前這個渾身散著古怪味道等待著死亡降臨的老人聯絡在一起,那不僅僅是時間的差異,更像是有什麼東西將小男孩和老人之間所有的聯絡都斬斷了。

五十嵐千羽思索了一會,明白了那奇怪的空洞感來源於什麼,松山俊介活在一個完全真空的世界裡,人們看得到他,碰得到他,和他說話,但他卻沒有再和人產生任何親密的聯絡,他早已缺失了構成人類的基本要素——情感。

幽暗腐朽的房屋中,一座伸出雙手交叉在胸前代表與世隔絕的雕像被悄然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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